第六讲 概念
一 由经验而来的概念
赖因哈特·科泽勒克:两个层面的概念
一切历史编撰学都在两个层面上运作:它或者分析此前已被表达出来的事实,或者借助于某些可以说是“已预备好”的方法和指标来重构此前还未用语言表达过的事实。在前一种情况下,从过去承袭下来的概念被用作探索、把握已过去的实在的元素。在后一种情况中,历史学使用的是事后才形成、确定的范畴,它们并不蕴含于史料之中。例如,我们借助经济学理论的资料来分析刚刚诞生的资本主义,而那时的人们对这些经济学范畴完全一无所知。又如,人们发挥政治学原理来分析古希腊的宪政状态,却不觉得有必要写一写关于古希腊语中动词祈愿式的历史。《过去的未来》
概念是历史学家拿实在与之比较的抽象物,但历史学家对此并不总是予以说明。
二 历史的概念化
一个词经久不变并不意味着它的含义也是如此,而这个词含义的变化也不与其所指示的实在的变化相吻合。
界定任何概念都意味着考察相反、相关或可能可以互相替换的概念,这使我们能够衡量层层叠加起来的多种时间性所组成的整体,以及社会实在的厚度。同样的实在通常可以经由多种概念来思考和言说。这些概念具有不一样的界域,也不在同一条时间轨迹上。将概念历史化,就是确定这些概念各属于哪种时间性。这是把握非同时代的同时代性的一种方式。
在某种意义上,言,也就是行、行动者通过斗争来试图确定某种社会划分,社会群体的分野便是这斗争的结果:就这样,科学想要在实在中提出最有根据的准则,它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它只是在记录一种分类之争,即与这种或那种分类模式相联系的人之间实质或象征性力量方面的关系,这些人与科学一样,常常援引科学的权威,以便在实际和理性中按自己的意思来进行划分。
概念不是事物,在某些方面,它们是武器。无论如何,它们是工具,同一时代的人们(当然历史学家也是如此)用它们来让某种安排现实的秩序占上风,用它们来说出过去的特殊之处与意义所在。它们既不处于现实之外,也不像符号完全附着于事物那样附着于现实,它们与其所命名的实在之间保持着一种距离,一种张力,历史学便在这距离与张力中运作。它们反映现实,同时它们也给现实命名,由此也就给现实赋予某种形式。概念史的意义与必要性就在于这夹杂着依存与塑性的关系之中,就像历史学既是在加工时间,本身也是时间的产品一样,历史学既是在加工概念,本身也是概念的产品。
第七讲 作为理解的历史学
一 历史学家的自画像:手艺人
吕西安·费弗尔:人们,历史学唯一的对象
人们,历史学唯一的对象。。。这种历史学对于什么抽象、永恒、在底里上静止,并永远与自身一致的人不感兴趣,而是关心永远身在社会框架之中的人类,他们是这些社会的成员;而是关心某个时代的这些社会中的人类成员,这时代也正取决于他们的发展演变;而是关心被赋予多种功能、各色活动和不同挂念与禀赋的人类,所有这些功能、活动、挂念与禀赋互相混杂、碰撞、冲突,最终互相妥协,达成和解,这是一种互相妥协的生存之道。《为历史学战斗》
吕西安·费弗尔:亲历历史
既然我有幸知道这间屋子里的年轻人立志投身于历史研究,那我要坚定地对他们是:要研究历史,请果断地转身背对过去,请先去生活吧。参与生活。参与形形色色的智识生活,这是当然。。。但也请过一种实践生活。不要在岸边懒洋洋地看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发生了什么。。。卷起袖子。。。去助正在驾船的水手一臂之力。
这样就够了?不。如果您继续将行动与思想、将您作为历史学家的生活与作为人的生活分开,这就甚至什么都不是。行动与思想之间没有藩篱,没有障壁。对您来说,历史学不应该再是沉睡的墓地,那里只有已无实体的幽灵经过。《为历史学战斗》
二 类比与推理
自然科学是通过客观、抽象的认识来进行,而以精神科学为对象的人文科学看来则只能经由每个人的亲身经验:“我们理解自己以及理解其他存在,只能通过我们将自己的生命内涵迁移到一种生命的所有表现形式之中,不管这种生命是属于我们还是异于我们的。这样,由亲身经验、表现和理解所组成的整体就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特殊方法,通过它,人文科学对我们来说是作为精神科学的对象而存在着。”
要有这种通过类比进行的推理,就必须有时间的连续性及其客观化。我们前文分析过的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往复运动在此处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另一方面,这种推理的基于各个时代的人类之间具有深刻连续性这样一种公设。最后,它还诉诸对于社会中人类行为与生命的一种先决经验。正是在这社会之中,人们找到了理解与直接经验之间的联系。
三 作为个人冒险的历史学
对过去的解释是基于与现在的类比,而过去也反过来滋养着对现实的解释。
亨利--伊雷内·马罗:作为倾听的历史学
。。。我们理解他者,只能经由其与我们的自我、与我们已获得的经验、与我们自身的思想风格或思想世界的相似之处。我们所能理解的,只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属于我们,与我们亲如手足的;如果他者与我们完全不像,百分之百相异的话,我不知道何以可能理解他。
如果承认以上所说,那么我如果不努力与他人相会,暂时忘掉自己,就不会有对他人的认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种禀赋;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曾遇到某些人,他们看来就没有开放和倾听他人的能力,这样的人会成为很糟糕的历史学家。
这有时是因为精神狭隘以及由此而来的领悟力不足(我们不说自私自利,真正的自我中心主义要更加微妙);而最常见的原因是,这人被自己的思虑压垮,几乎拒绝享受敞开胸怀的那种快乐。。。历史学家会是。。。那些给自己的思想放假,准备去异地长途旅行的人,因为他知道,何种自我拓宽会带来一种绕道发现他人之路的迂回。《历史认识论》
历史学家为了让自己处于他人的位置而在运思上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改变不了,他实际上还是他自己。不管他怎么努力理解,他永远不会是别人。他在自己的精神中重新思考、重新构建人类集体的经验,他由此将之著成历史。他所展示的,并不是他在资料中追踪的那些或卑微或显赫的人们的思想、感受、情感和动机。而是他自己的思想,是他自己重新表现过去的方式。历史学就是由历史学家来对那些过去他人已经思考过、体会过、做过的,在现在进行重新思考、重新激活、重新做。不管历史学家怎么做,他都不能从自己那里抽身而出。
罗宾·乔治·柯林武德:除了被思考的东西之外别无历史
如果我们提出这一问题:对于什么东西才能有历史知识?答案就是:对于那种能在历史学家的心灵里加以重演(re-enacted)的东西。首先是,必须是经验。对于那不是经验而只是经验的单纯对象的东西,就不可能有历史。因此,就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自然界的历史--不论是科学家所知觉的还是所思想的自然界的历史。
。。。历史学家所研究的是某种思想,而要研究它就包括要在他自己身上重演它;并且为了使它得以出现在他自己思想的直接性之中,他的思想就必须仿佛是预先就已经适合于成为它的主人。
如果历史学家。。。试图掌握他本人所无法钻进去的那种思想的历史。那么他就不是在写它的历史,而是仅仅在重复那些记录了其发展的外部事实的陈述了:姓名和日期,以及现成的描述性的词句。这样的重复或许可以很有用,但却并非因为它们是历史、它们都是些枯骨,但也可能有朝一日会成为历史的,--当什么人有能力把它们用既是他自己的、而又是它们的思想的血肉装饰起来的时候。这只是在以一种方式说,历史学家的思想必须渊源于他全部经验的有机同一体,而且必须是他整个的人格及其实践的和理论的兴趣的一种功能。《历史的观念》
罗宾·乔治·柯林武德:对自我的认识与对人类世界事务的认识
历史学家通过历史探究而获得的关于环境的知识就不是那种与他关于自身的知识相对立的知识,而既是关于环境的知识,同时也是关于他自身的知识。重新想他人之所想,他自己也就思想了他人的思想;知道了他人思想过的那一思想,他因此知道自己能够思想那一思想;发现自己能做什么就是发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通过重新思想而懂得了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的思想,那么他必定是具有多种类型特征的人,他实际上就是他所了解的那些历史的缩影。因此,他的自知同时也就是对人类事务的认识。《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