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首月明中

序:    夏夜,隔了阳台玻璃透过来几缕如流水般皎洁的月光。坐在这样的月光之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席慕容在她的《山月》里写过的诗句,“月光衣我以华裳/林间有新绿似我青春模样/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却总不能将它忘记”。这样的月光,这样的诗句,勾起了我这个俗人对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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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童年趣事

我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从小我就跟着他们住在学校里,学校的院子很大,操场周围种满了杨树,那些杨树都很高、很直。学校所在地是苦水区,很多村民要到学校里挑水吃,学校北面的围墙上便有了一个永远堵不上的豁口。

从豁口爬出去,向北大约走50米就是滏阳河,河对岸是茂密的树林,生长着榆树、杨树、槐树和密密的杂草。夏天的时候,哥哥带我和小弟在河边捞鱼、打水漂,到树林里摸鸟蛋、抓小鸟、抓“爬了”(方言,即:蝉的若虫);冬天的时候在小河上抽陀螺、滑冰、打木翘。

那时我是同院里十来个同龄孩子的“头儿”,敢瞒着父母带着他们到操场上爬树、到大路上扒马车,做的都是一些在大人看来很危险的举动。有一次,扒马车没扒好,从疾驰的马车上摔下来,当时就昏了过去,但这些没有影响我的“英雄举动”。可是,学校后面的那天片小树林我自己从来不敢去,尤其是刮风的时候,树林子发出“哗哗”的声音,会让我觉得有鬼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 

要说有趣,还是在夏天跟哥哥一起去抓“爬了”。天黑下来,那些小爬虫们便会陆续从自己地下的家里爬到树上去蜕皮,越是天气闷热快下雨的时候越多,这是最好抓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哥哥常会逃了晚自习带了我去树木里搜索,他在前面抓,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负责给他拿瓶子。有时候我也会在树上找,即便找到了,也还是由哥哥来抓,因为我怕被夹了手。抓回来以后泡在清水里,等它们肚子里的泥吐干净了,拿出来炸着吃。也有一些会被我们挂在纱窗上,看它们怎样蜕皮、展翅。有一次,我和哥哥抓“爬了”的时候遇上了大雨,河里涨水回不了家,父亲绕了三、四公里才把我背回去。

树上除了“爬了”之外,还有很多金龟子,闪着微弱的、黄绿色的暗光,一不小心便会被当成“爬了”抓在手里,虽然它们外表很光滑,但大都会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怪怪的味道,要洗好几次才能洗得掉。

那时候,哥哥已经是初中生了,因为贪玩没少挨揍,可我和弟弟仍然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喜欢听他吹牛皮,喜欢听他讲故事,更喜欢他带我们到野外去玩。

之二  家庭轶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多村子还不通电,即使有电的村子也几乎没有电视机,但我家住的学校里就有几台,不过那都是些做教具用的电子管电视,供学生观看《阿Q正传》、《骆驼祥子》、《祥林嫂》一类的教学片。给学生们放片子的时间大多选在周六的晚上,因为那时候文化生活太贫乏了,学校附近得到消息的村民也会赶来学校看电视。学校先是在礼堂里放,后来干脆把电视机搬到了外面的操场上,每次搬的时候,都先在学校教具室里先调试一次,然后把电视后盖拆开,把里面的一些大的、怕磕碰的电子管拨下来,等在外面安置好了机箱,再把那些管子一一装回原处,重新调试。父亲是学校的物理老师,负责维护教具,这些关键的事情,他都要亲自动手。

父亲对教具的例行检修一般会放在周日,每次的检修时间,也是特许哥哥和弟弟进教具室参观的时间,他俩也许就是那时候喜欢上修理工作的吧?我哥从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学修收音机,一年时间里,他是走到哪里拆到哪里,几乎把我家和亲戚家所有的收音机全都拆了个遍,但因为不懂,常常是把好的弄成坏的,把聋子治成哑巴,用他的话说就是:“修一个坏一个,哪个不坏来找我”。我弟弟呢,虽然年龄小,却常常说自己是一个“小小修理工”,我母亲的缝纫机是他最常用的练习工具,一般情况下不是卸丢了螺丝就是搞丢了针,尽管每次都是拆散了装不上,他还是乐此不倦。而我是不喜欢“搞破坏”的,我最大的乐事是到学校的图书馆里去看书。

我家住的学校里有一个只对教师和高中生开放的图书室,因为我家住在管理员阿姨的隔壁,没有借书证也会被特许到图书室去看书,人少的时候还可以自己进书库中去挑书。书库中的好书太多了,我常常因为不知道要拿走哪个,干脆就在那儿一本接一本的读,有几次,我竟然读书读到入迷连阿姨下班前的喊声都没有听到,最终被锁在了书库里。二十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其中一本书的名子-《黑骏马》。

我家是个民主的家庭,有什么重大决策常常开家庭会,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会有发言权,虽然多半是搅到会议没法进行。其实最会在会上打岔子的还是我妈,有一次开会的内容好像是讨论家庭里到底应该以谁主的问题,我妈的结论是:我在家总是做饭,当然是我“喂猪”(为主)!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但那种和谐的气氛培养出了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

之三  关于外婆的记忆

外婆走的时候正是夏天,那时我上高中二年级。一转眼,外婆去世将近二十年了,每到夏天,关于外婆的记忆都会跳出来,让我有一种诉说的冲动。

我该读初中的时候,父母还在外地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因为已经有了调回家乡的打算,在故乡的小县城里,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小院落,我和外婆两个人住在那里。外婆识字不多但喜欢看报纸,很多简单的字她都是从报纸上认识的。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坐在炕头上,听我读书,看我写字。

那时的我正处在叛逆期,贪玩而且任性,放学以后常常在外面“疯够了”再回家,偶尔早回家,也是放下书包和同学出去玩。每次看到我和同学往外走,外婆总会追在后面大声的喊我回去。她常常唠叨我:“小妮子,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的,还不好好上学,长大了没一点能耐,说你是细狗吧,你撵不了兔子,说你是粗狗吧,你不吃屎,看你还能做点啥?”我的同学都不愿意到我家的,她们极讨厌外婆的唠叨。那时候我觉得是因为外婆的唠叨让我失去了玩伴而一天天的不和她说话。即便这样,也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

我小的时候,母亲多病,父亲的工作又特别忙,外婆住在我家的日子要比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多,我们兄妹三个,都是外婆带大的,三个孩子中,她最疼的是我哥,骂得最多的也是我哥。大概是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哥参加了工作,弟弟上了初中,家里的条件也好了很多,外婆却突然执意要回自己家,母亲不让她走,可外婆却铁了心非走不可。

那段时间,因为去留问题母亲和外婆有一些争持,外婆常常在半夜里起来,坐在暗影里叹气,母亲拗不过外婆,只好答应她先回家住上一段。那时两个舅舅已经分了家,农村的日子还不太好过,她就在两个儿子家里一替一个月的轮着住。母亲几次接她回来,她都不肯,她总说自己老了,该守着自己的窝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魂也落在了家里。也许那是个可怕的预言吧,第二年,外婆就走了,事先没有任何症兆的走了。

外婆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中考,我母亲从考场上被找回了家。等我们跌跌撞撞的赶到外婆家的时候,面带微笑,表情安详的外婆已经换完了衣服躺进了棺材里。从外婆去世到下葬的七天时间里,母亲除了哭就只有不停的地责怪自己的粗心。她原本打算中考完了去接外婆来住的,没想到只有两天时间,外婆竟然都等不及。外婆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精神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他常常问父亲:“她为什么就想不开?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两天?”

外婆的一生一直过得很艰难,但她从来都没有对我们这些小辈们提起过,在外公去世后,她是怎样一个人带着母亲和两个舅舅艰难度日,就是要饭也要把三个孩子送去读书;她是怎样在自己都吃不饱饭的情况下,收留一个因为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的迷路的老太太;她是怎样为了能让儿女们吃饱一点总是等到家人都吃过饭以后才躲在灶台前打扫寥寥的残羹……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告诉我们的,每次听她讲起这些,都会勾起我对外婆的敬佩和思念,也会增添我心底对外婆的愧疚。

之四  高中生活二三事

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父母都已经从外县回到故乡,在一所位于乡下的学校继续他们的教书匠生活。我初中毕业后离开县城,回到学校的父母身边,便到那里的初二年级去听课。当年秋天进入学校高中班读书时,借读时所在班竟然有学生以为我直接跳级过去的,不但羡慕,见面时也会夸上一两句,害得我只能一一解释。这件事那时只觉得可笑,现在看起来,有些事情还真不能只相信眼睛,只有多问、善动脑才可能知道实情。这是回忆高中的生活的一段引子。

高中三年,我有过四任班主任老师,印象最深的是高一时的班主任刘老师,他当我们班主任时教龄只有两年,一个人在学校里拥有一处内外隔开三间大的宿舍兼办公室。刘老师爱说爱笑,年龄和我们的差别也不是太大,先是班里的男同学常常去那里小坐,后来就有女同学也常常结队前去,一来二去,他就有了第二个身份——大家的朋友。 

高二那年秋天,他在自己的家乡定下了一门亲事,办了调动手续回老家,刚开始和大家还有信件往来,他结婚后便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高中三年里,我一直引以自豪的黑板报,在高三时曾经闹了个大笑话。那年教师节的板报,评比的是一期歌颂老师的散文和诗歌专题,抄在黑板上的一篇散文里有这样一段话“敬爱的老师,您就像一头奶牛,虽然吃的是草,但却源源不断的提供着甘甜的乳汁,满足了我们对知识的渴望”。评比的头天晚上,不知道是谁调皮,悄悄把文中的“像”改成了“是”,第二天的评比,尽管板报的版面设计、颜色搭配、插画都得到了肯定,但倒数第一名的“桂冠”仍然毫无异议地送给了我们班。班主任把我和一起写板报的同学被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回,有可能动手脚的几个同学还被一一叫去问了话,三年“工作”中唯一的一次败北,至今我记忆犹新。

第三件事就是当年的高考。我们读的学校不是普通的高中,高考要经过预考才能参加二选一的淘汰赛,在班主任看来,偏科的我能闯过预选关参加高考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考上大学几乎就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不如直接选报中专保险。我决定奋力一搏击后,父亲想方设法把我送到一中去恶补了三个月的文化课。等我结束了在一中的“恶补期”回到原来就读的学校时,体重已经不足90斤了。母亲说那时候乡下没什么补品,她就每天每顿饭换着法地给我做鸡蛋,但我一直不肯吃。很久以后,母亲提到高考时仍然会提到这件事,她说那时只要她一逼我吃东西,我就会翻了白眼儿看她,然后很坚决地说“我不吃!我怕我将来考不上大学你说我吃了你的东西白吃!”

……

母亲说的这些细节,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的。我只记得,高考分数下来后,上线的几名同学去参加体检归来,母亲亲手摘了她种在院子里一个都没舍得摘过的青辣椒,做了一大锅的青辣椒炒鸡蛋,还从街里买了很多很多的油饼,让我和我的同学们放开肚子吃了个够,那种香香辣辣的滋味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

之五  无怨的青春

那年秋天,父亲带着我的行李,护送背着半口袋鲜枣的我,踏进了大学的校园。枣子是报到那天早上父亲从树上晃下来的并经过精心挑选的,来自于种在院子里的一棵九月青枣树上,皮薄核小,果肉脆甜,是物质贫乏时期里家里仅有的不花钱且管够的美味。枣树有碗口粗,两米左右的时候分成了南北两个主干,我和弟弟商量着,各自承包了枣树的一个主干,只为自己能多吃几个枣,多少年之后,母亲还经常因为这件事笑话我们。大一那年冬天,大哥结婚整修院落,枣树就刨掉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枣子。对报到当天的情形,因为对枣子的记忆,变得格外鲜活。

位于永年洺关城西南方向的学校,所在地是一片丘陵地带,校园自东向西呈阶梯状,东侧的操场地势最低,上几层台阶之后,是食堂,再上几层台阶,是宿舍楼,宿舍楼到西侧的办公区,还要再上几层台阶。学校外面有实验牧场、果园、菜园和实验田,这是农业学校的特色。

同宿舍六姐妹都是河北人,来自不同的城市。老大是石家庄人,老二是廊坊人,老三来自承德,老四和老五都是邢台人,我来自邯郸。刚入学的学生还保留了高中时候熬夜上晚自己的习惯,回宿舍的时间也晚,我们宿舍楼下,当时还是男生宿舍,进屋后高跟鞋的喀喀声惊扰他们的梦境,是他们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但因为不一个系,又不一个年级,他们也并不找上来,只是在我们回到宿舍收拾完毕,安静下来之后才拿了棍子从下往上敲,刚开始我们还搞不清原因,几天之后才琢磨过来味儿,楼上楼下开始了持久的噪音战。这场“战斗”后来是怎么结束的,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是我们投降的多。

我们这一届同系同专业一共两个本科班,68名学生一半来自普通高中,另一半就是我们农业技术中学对口招考的幸运者。两个班在同一个教室里上小课,第一年侧重文化课,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试卷,成绩上完全被碾压的我们永远是被嘲笑的对象,只是随着专业课的逐渐深入,中学时就有基础的我们才有了翻身的机会。大三的时候,已经出现一部分同学在教室里苦读背颂植物的生理特征、作物的生育期,病虫特征和防治要点,另一部分同学找好了实验老师,跟着进行农田实践的情形了。

大学时的我,学习数不上出类拔萃,生活也不算丰富多彩,实实在在是一只自由成长的“丑小鸭”,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那里有阅览室、图书室,藏书馆,可以读到最新报纸、当期的杂志,还可以借到专业、文学、哲学等等各类书籍,尽管那些书籍更新并不算及时,但也完全可以满足我这个书虫的爱好,《平凡的世界》和《少年天子》是文学类图书里印象最深的两本。多年以后,从两本书改编成的电视剧我也看过,总觉得其中少了原著的隽永。

另一个值得记录的,是位于图书馆的二楼电教室。这是唯一一个设有“二道门”的教室,需要把鞋子脱在“二门”外才能进入铺了地板革的教室,不得不说这是一门有味道的课。电教室的布局和正常的教室不同,课桌全是靠墙摆放,上面放着十几台大屁股显示器,桌子下面对应着的四四方方的大箱子是主机。我们学习BASIC语言是有课本的,最常用的句式是from…to…”,书上有很多例句,按着例句找到相应的字母,一个字符一个符输入电脑,敲完回车键之后显示屏上就能出现变幻的图形。当时上课有两怕,一怕死机,二怕停电,现在想起来,尽管当时好像什么也没学会,但毕竟是在我们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窗户。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经历很多事情,多数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掉,而有的记忆,时光再流转也会记得其中的细节——菜里赫然出现的已经炒熟了的辣椒烟青虫;被一声“师哥”叫红了脸的那个高年级的大男孩;通往学校的大路口那家小饭店里的炒饼等等,那些点点滴滴,汇聚成了无怨的青春,可以在每个月明的夜里反复咀嚼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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