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上那块刀把形状、几十年来供应全家人吃小米的黄土地终于正式转交给了西院的云婶。
这件事我和妹妹本已盼了好几年,可是,当母亲用淡淡的语气向我们汇报这个“好消息”时,我的心里却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心酸。
家里原本是有五块田地的,虽然都在道路崎岖的山坡上,面积都不大且形状七奇八怪,但在母亲的辛苦操劳下,每年秋天,它们总会把小院铺得满满当当,宛如一个杂货铺子。
黄灿灿的玉米堆成了小山,新挖的红薯和花生,洗的干干净净,躺在油布上接受太阳的烘烤。
大大小小的南瓜,乖顺地靠墙依次排开,整整齐齐的。
窗台上那一排红艳艳的柿子,宛如一个个小灯笼,勾人心弦。
云朵般的棉花,秀气的谷粒,饱满的高粱,圆滚滚的黄豆,翠茵茵的绿豆,油亮的黑芝麻,在房顶上各自的领域里舒适地睡着。
南瓜片,茄子条,长豆角,也清清爽爽摊晒在 大大小小的匾中。
秋天的阳光,铺张浪费地泼洒向万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色的香气。
母亲顶着一方旧头巾在打黄豆,她看着那些快活的豆荚,骄傲而满足。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当我背着书包跨进小院时,这些美好的画面总会不由分说扑面而来。
时间在小院似乎静止。
这真是最好的民间光阴。太阳在屋顶,喜悦在心上。
日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轰轰烈烈往前跑的?没心没肺的我无从察觉。
大约是从我和妹妹先后走出小院,离田地越来越远就开始了吧?
当铁人一样强壮的母亲突然大病一场,没有力气下地时,我才惊觉时光的面目狰狞。
母亲喜欢土地,那是她的岗位,也是她的阵地。她喜欢站在土壤中间,与植物为友,按节气起居,依四季耕作。
但岁月待她并不温柔,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再像一个将军一样,每日去巡视田地的每一个角落,像照顾婴儿一样去侍弄每一棵幼苗。
我们再三劝说,她反复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把离家最远的北岭的棉花地,暂时拜托给邻居英大娘去种。
当然千恩万谢!母亲不允许土地荒废,她憧憬着第二年身体恢复好,还可以把田地接回自己手里。
日子,像流沙般逝去。
我也不知道天天在奔波忙碌什么,平日忙工作,周末忙生活,忙孩子,最开始暑假还能回老家小院住十天半月,最近几年,只是在春节回去短暂停留几日。
平日偶然有事回去,也是来去匆匆,曾亲密无比的几块田地,更是好几年都不曾踩上一个脚印。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消瘦,动作越来越迟缓,尽管她内心里天生不服输,但也渐渐力不从心。
单枪匹马的她不仅没能接回棉花地,这几年还陆续无奈地把玉米地、大豆地也拜托给了邻居大娘和婶婶,她们都是母亲信任的珍惜田地的人。
秋天的小院,清瘦了许多。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每次回家,母亲仍然像搬家一样,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小米,白面,玉米面,大豆,红薯,花生,白菜,萝卜,豆角,南瓜,丝瓜,葡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母亲真是天生的种地能手,总能用有限的土地为我们制造出琳琅满目的丰收。
今年,谷子地也没了。至此,家里的五块田地只剩下了离家200米远的那块小小的菜地。
没有关系,只要有地可种,母亲就乐观满足,就依然能把日子过得滋味万千、活色生香。
她说自己已经栽好了茄子苗、青椒苗、番茄苗,种上了南瓜、丝瓜、豆角、黄瓜,还专门为儿子种了草莓,挤着给我栽了两畦红薯……
日子飞奔,好像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但我知道,小村庄的早晨还是醒得那么早,夜晚依然还是小时候那样的宁静。
我仿佛看到暑气蒸腾的盛夏,母亲一板一眼打理的菜地,绿意参差,南瓜花开得一蓬一蓬,丝瓜花从叶墙里伸出金喇叭,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地吹。
淡紫色的扁豆花开得真热烈啊,就像我小时候喜欢穿的那条紫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