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他所离开的那个夏天,不管是行道树遮挡的荫凉,还是地铁上拥挤的人群,又或者是夜间闪烁着白光的昔日东京地标,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

      唯有蝉鸣不绝于耳,响彻山间市区。

大天狗下车的时候,蝉叫得很吵。新干线站头明明很挤,面对面大吼的两个人可能都不太听得清,可他却能清晰地听见蝉鸣,那种凄厉的,拉长的苦叫声。周围的确有不少槐木,那些昆虫是死贴在枝干上,直到自己衰亡尸体才落下,化为尘土。

出站口有辆跑车停着,戴着墨镜的女子看看手机,又抬头看看大天狗。

“仁先生,上车吧。”

跑车很快驶出市区,在不远的郊外停下了。这里停了各式各样的车,像是骑兵守护城堡那样围绕着宅邸。云在天上走得很快,好像被烈日鞭笞着一般赶路。

女子摘了墨镜,大天狗虽说只能看见她侧脸,也注意到她眼睛周围有点肿,虽然是用妆补了,也遮盖不了哭过的痕迹。她穿的是黑色套装,胸口别了一朵浅灰的花。门口站着一个抱了白花的女孩子,女子上前时她递了有黑色薄纱的帽子,看到大天狗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您是茨木先生的爱人吗?”她怯生生地问。

大天狗兀的迟疑了,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女孩摸了手帕,从自己的口袋里包了什么东西取出来,踮着脚递给他。

“……这是他家的钥匙,茨木先生他,只有您了。”她抿着嘴好像想哭,又忍住了眼泪,抱着怀里的白色花束走开了。

茨木只有他了。

他摊开手心,钥匙的银色很漂亮,映出他的脸来,映出他清秀的面容,蓝灰的眼。也映出他脸上哀伤的神情,他心中无尽的悲凄和迷惘,黑鸦迷失在丛林,引路的灯火被狂风骤雨浇灭。他像是回到了曾经那个,孤身一人的竹林。

钥匙上吊了个挂坠,是一柄做得很精巧的蓝扇子,上面用小笔写了一个黑色的祭字。

七月十七日,大江山山道上发生了严重的车祸。

那天大雨瓢泼,像是被丈夫抛弃的妻子与天地同哭。可祗园祭是不能停的,毕竟是京都三大祭礼之一,为万众所期。他要演的是妖鬼。男子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是一个精致的木盒,他郑重地捧起那只面具时,三尾狐慌慌张张地跑进房来。

“仁先生,仁先生,茨木先生他……!”

手中重要的东西在下句话传进他耳中的时候跌在地上,那面具斜躺着,笑魇如鬼地看向他,天要塌了似的下着雨。

雨洗掉了血迹,洗掉了泥泞,洗掉了野草。

但是洗不去无人生还的事实。

他站在雨中,其他人站在伞下。

他站在红白相间的警戒线之外,他躺在冰冷坚硬的山道上。

他在祭奠上穿华服舞扇,在灯笼边拿笔描摹花卉与竹,在彩车上赏烟火炫目。

而他再也看不见。

却也有什么,在这场雨中悄然变化。

守灵的几天过得很快,白日他坐在堂里,看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有的真心悲痛难过,有的只是蹭个过场,却都很面生。说来也是,茨木没有带他来几次东京,什么见的都少,更别提人了。

晚上也有人和他一起,只是他不怎么说话,也没人问,大天狗就更沉默了。他翻看着一本剧本,那是茨木以前跑了大半个城的旧书店买给他的。棺盖虽是已经合上了,可明天正式下葬时还是要开的。他看着铺在上面的被掀动的白布,总觉得茨木还没死。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那张医院发的死亡通知单还放在包里,油墨都没掉。

有什么令他感觉很奇怪,可并不能明了地表达出来。

因为这和老师死去的时候不同,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抱着棺材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师姐把他拉开他就再扑回去。可现在他只感到心悸,慌乱不堪,血管的血时热时凉,有时手抖得连水瓶都拿不住。

入殓的时间到了,他才发现实在过得太快了,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躺在那瞌上眼睛的茨木,就和有人接他来的那一天似的,一切都没变,花圈仍然摆在廊上,那个小女孩也站在人群中,只是手中的花没了。

棺盖和上的刹那,他才明白过来茨木真的死了。

要和老师一起躺在他们的脚底下,睡在长方形的棺椁里。那个喜欢看他演戏,运动神经不发达,伤了右手,有时机敏有时糊涂的茨木,真的死了。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愿相信呢,明明之前就算是嚎啕大哭,最终也接受了老师离去这样的事实。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那个有着猫一样金瞳,喜欢喝酒的茨木就是死了呢?

是源于“喜欢”吧,因为“喜欢”,所以舍不得,所以不愿相信。他握紧手中的钥匙,那些金属制品比冰还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墓地在一块不低的山坡上,山上生了几丛佛槿花,还没到开花的时日,只有深色的叶。

说是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江山和爱宕山,大天狗站在那望出去,远处有云烟雾绕,能看见他和茨木的故乡,虽是只有模糊的墨绿色。

曾经他们只隔了一条细弱的河流和森罗树木,如今相隔的却是宽阔的冥水和嶙峋白骨。

女子将他送到茨木家楼下的时候,显示器刚好跳过九点的最后一秒,变出零来。

“东京你不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叫我们,”她不再戴墨镜了,又因为车灯的原因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天狗才发现她眼睛其实是红色的,很鲜艳漂亮,“这是我的名片。”

小纸片上印着几片枫叶,让他想起京都十一月引人注目的岚山红叶节。去年他和茨木一起去的时候,对方穿的是墨蓝色的浴衣,袖口和袍尾有浅白的鲤鱼纹路,左袖那边有块深色的印记,是融化的蜜糖留下的污渍。那时他脚踝上还系着铃铛,而那串饰物在车祸中坏了,被巨大的冲力撞得粉碎。

他又愣住了,没想到自己还记得那么清楚。

从前能让他记住的只有戏剧,只有大义,而现在还有茨木,还有他给他的全部记忆。

刹车灯在黑暗的街道那头再看不见,他借了路灯微弱的光,看见名片上写的是“井之上红叶”。他看过茨木的电话簿,又是常年记剧本的,记性很不错,“红叶”这名字出现在他单开的一栏里,他记得那栏还有“酒吞”“青行灯”之类的。

而自己的名字被单独放在紧急呼叫,茨木笑着说号码他可以倒着按出来,不错一个数字。

住屋已经断电了,大天狗怎么按开关都是一片漆黑。今天应该是七月二十三日,茨木死后的第六天,他本有每月二十日结电费的习惯,可现在没法交了。意外发生在十七日,那个男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死,鱼缸里的鱼扑腾着翻上翻下,还等自己的主人回来喂食。

那是间很小的单身公寓,进门就是大床,柜子靠墙立着,窗边摆了桌椅,厨房和浴室相连,是很廉价的公寓。

大天狗打了手电,把行李安顿好,基本能落脚的地方只有椅子和床上了,想着明天交电费什么的,他坐在落地窗边,外面的东京夜火璀璨,比京都祭奠时满山的焰火还要漂亮。

茨木也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泡了两个人的咖啡,把糖包撒进他喝的那杯里。

这种速溶咖啡有点苦,加了糖就会好喝点。

怎么样,很漂亮吧?我选的高度可是正好,能看到夜景又不会在电梯断电时爬楼梯累死。

那个是东京塔,红橙色的很好看吧,白天也很好看噢,你想去的话,我明天带你去玩……

在那一边还有天空树,比东京塔还高,哈哈,自从它出来之后,那家伙就不再是日本第一高塔啦……

对面的椅子上空无一人,洗好的咖啡杯吊在架子上,远方的东京塔还在闪烁着。

他感到席卷而来的困意,躺在被褥整齐的床上时,好像有人越过落地窗,站在拥挤的公寓里,站在床前。窗帘翻飞,外来的灯光染红了他的白发,鲜艳地涂在脚踝的铃铛上。

它眯起流金的瞳,开口对他说晚安。

出乎意料的,大天狗醒得很早,墙上的挂钟刚响了六下。他揉了揉头发,想是自己保留了早起练习动作或背诵台词的缘故,生物钟转不过来。

阳光灿烂,他拉开窗帘时被晨光刺了一下,眯了会儿才睁开眼睛。他看见海了,那种在山间完全不存在的景象,晚上看又是漆黑的深潭,而现在能看见了,虽然离得远,但也能模模糊糊看见。蔚蓝的水面上洒满阳光碎裂的颗粒,和那些早出打渔的白色航船的融在一起。

茨木每天起来,都能看见这样的景象啊。

在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时,大天狗找到一部手机。他认出是茨木用的那只,手机壳是一只白净修长好看的手。那是大天狗的手,还戴了演戏时用的黑金色护腕。茨木执意要拿他去印手机壳,之后也就这么用上了。怪不得遗物中没有,原来是忘在了家里。

他按了锁屏,是那张他抱着猫的照片,大天狗还记得这只猫,三色的玳瑁,很粘人,在他抱着的时候茨木拍了一张。

说来奇怪,茨木向来给他随便看手机中的内容,锁屏密码却是不肯告诉他的。每每问到这点的时候,他总像个小孩一样笑出虎牙,但不透露一点风声。

茨木生日——

密码错误。

他自己的生日——

密码错误。

手机号后六位——

密码错误。

大天狗不敢试了,再试得死机。他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密码,想着茨木有时真的古灵精怪,这密码够他猜很久。

他又觉得说不过去,作为恋人,连对方的手机也解不开,这算什么?还是说他之前从没那么强烈地想知道么?那种奇异的不明了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来,这次他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搪塞。

他给鱼换了水,从橱柜中拿鱼食的时候名片从口袋里滑出来,他捡起时才发现背面也有字。那是用毛笔写的,苍劲有力,落笔干脆果断。

是四个字——“鬼女红叶”。

他忽然想起了,她认得红叶,也认得鬼女,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只不过是一个略有名声的舞蹈家。而红叶不一样,她是独创“鬼之舞”的女人,不管在哪都备受尊敬。在她寻到爱人之后,就宣布退出了舞蹈界。

他看着名片上的字,她已经不再是舞蹈家了,现在在一家跨国企业工作,设计一些有传统舞气息的生活用品。老师所不顾及的俗世,真的会让人改变那么多吗?

还是说,终有一日,他也会在这俗世中收获和那大义同等重要的东西。

东京作为旅游和购物圣地,一年四季都有人光顾的。

他下计程车的时候,东京塔前绕了大几圈的人,熙熙攘攘的好似捣了蚂蚁窝。现在绿荫浓密,茨木第一次带他来的时候落了初雪,明明冷得很,冻得鼻尖都是红的,对方也执意要他来看,针织围巾圈住了两个人的脖颈,手上的热可可飘着白烟。

一年四季的东京塔,就有它一年四季的样子啊。

春日樱树正好,夏日老树新绿,秋日适合赏枫,冬日雪落枝头。

冬季是我最喜欢的噢,因为我也是白头发嘛。

只是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吗?大天狗噗嗤笑了。黄昏时的东京塔开始亮灯,闪烁的颜色缠绕着一圈圈爬去塔顶,像是有人刻意涂抹了金水,冷月挂在天的那一边,漠然注视着逐渐暗沉的天幕。

如今无雪无风,只留晴空万里。

只留他一人。

他排着队上了瞭望台,特意选了高的那一层,站在窗前时仿佛已置身云端,再加上脚下透明的玻璃,继而要化为手持团扇背后生翼的妖神。

我想啊,要是大天狗真的是妖的话,肯定是会飞的那种。男子笑露八颗牙,一只手借身高差勾过他的肩。

为什么?这种想法需要理由吗,单纯觉得你很厉害呐。会演那么好的戏,真是妖的话,我也认了。和妖神谈恋爱什么的,不是更刺激吗!

他望向玻璃外面,天上只浮着几片云丝,又被午后的阳光干扰了视线,远处蓝身白顶的富士山都是模糊的,天空树彩虹桥更是看不清楚,只看到稍显低矮的房屋,层层叠叠驻扎着宛如高低不同的积木一般。

后来他明白了冬日定要带他来的理由。春天大天狗必须回山中参与春日祭,夏天游客更多,秋天则有他老师的忌日。

可不止噢,除了夏天亮的是白灯,其他季节的灯都是橙金色的,其实我觉得还是金色更好看。茨木拿出手机准备自拍的时候说道。

那金好似他的眼。

迷途的海鸥从窗外一掠而过,在积木迷宫般的城市中挣扎着,寻找属于它的那一片海。

150米处的大瞭望厅显然比较高的玻璃瞭望台更具人气,人流一下子多了起来。不过这层毕竟有东京塔神社和各式各样的礼品店,相对情侣和带孩子的家长们来看,怎么说也比更上的玻璃台更有吸引力。

他选了靠近边缘的座位,因为高度低了,能更好地看清景色,只是看不见远处的富士山。大天狗要了杯柠檬水,看着冰块一点点化光,自水而生,自水而死,只留了一串细小的气泡,最终破裂在水面,与空气相接的那一刻。

他本该也是这样的,从山林雨露的怀抱中被孵化出来,着了华服,习了舞蹈,只依照心中大义活着,只起舞供山间神灵观赏。

直到那个有着白发金瞳的人出现。

神社本就是情侣逛得多,祈愿墙上吊了成片心形或是东京塔形状的绘马,写了天长地久爱情永留这样祈福的话。

之前茨木也拉他在这里写过,写了长段的话,末尾还添了一颗用金色笔画的五角星。而他写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还记得依稀是很少几个字,几个很常见的字。

他在林林总总的牌子里翻到了茨木的那一块,虽被其他绘马遮得有些严实,但得益于金色星星十分亮眼,很快就找到了。也是些在一起很开心之类的话语,但是写得有点歪七扭八,每行字数都不一样,有的空得很多有的却挤成小小的一团。

他细细数了每行的字,又发现正好只有六行。

六和六?

会不会太巧。

各行的字数分别是2,12,19和43,硬要算上小五角星的话还有一个1,但这怎么看也凑不出一个六位数锁屏密码。

究竟是什么?

大天狗在公寓楼下等电梯时,一只胖猫在他脚边打滚喵喵叫。他认出是之前抱过的那只,亲人的三色玳瑁,再加上山林中的耳濡目染,他并不拒绝和动物相处。于是猫乖顺地和他进了电梯,一起回了公寓。

在猫跳到高椅上舒服地蜷缩成一团的时候,大天狗又开了手机。那只猫比之前拍照那时胖多了,看样子最近的居民对它也很好,竟显出种招财猫的富态来。

他又试了茨木的座机,爬东京塔那天的日期等等,在显示出”锁屏密码错误,请过半小时后再尝试打开屏幕”的界面之后,只得无奈地又将它放下。

今天是七月二十四日,茨木离开的第六天。

他之前只记得春日祭礼开始的日子,夏日祭结束的那天,还有老师的忌日。可现在他天天都记得很清晰,还开始嫌弃日子过得太快。

那雨改变了很多。

猫追着一个毛线球满屋子跑,最后缠了一堆红线在身上,还从床下扯出了几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边帮着解线绕团,寻到红色毛线球的源头还压了一张纸,纸很脆很灰,看起来年代很久。那是张近似五十音图的表格,帮助初学者用的。大天狗不明白茨木的公寓里为什么会有年代这么久远的东西,他捡起来拍了拍积灰和蛛网,却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2,12,19,43,1……不对,要是把星星提到前面,应该是1,2,12,19,43。对,就是这串数字。

他把表格抄下来,再用红笔圈出数字所对照的读音,这样的话连起来读就是,就是……

唇齿已启,却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人扼住咽喉。

钟响第五下。

敲得他心脏都跳停。

那句话是,那句话是……

愛してる。

黄昏即将来临,渔船已经开始陆续归港。玳瑁猫蹲在那张唯一的桌上,一心一意地舔爪子洗着自己的胖脸,斜阳从桌角边爬来,最后无力地垂在地板上。绘马有祈愿之意,而茨木拐弯抹角地表白也不知道从哪看来的,最终也是想表达那个意思吧。

我爱你。

那分明是从未听过的话语。

他是个弃婴,说好听些是山中神明养大的孩子,说实在不过是别人丢弃的婴儿。黑发的男人把他抱回来,含辛茹苦将他喂大,教他能剧,让他有着活的寄托,那就是大义。

大义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唯独不能丢。

“将这大义继承下来吧,”男人生命垂危地躺在榻榻米上,干瘦的手抚着男孩的脸,“显仁乃你的俗世之名,你只要记得自己叫大天狗,不能忘。”

“那大义便永不灭。”

他被葬在和屋的后面,靠近竹林的地方。

于是“显仁”就这么存在着,而“大天狗”被封锁了,像是被保护起来一般牢牢困在那些竹子里。可他并不是辉夜姬,会有吹笛的伐竹老翁救他出来,而那时的他也与辉夜姬不同,少年因此而活,心甘情愿。

直到两年前,他正值二十岁的那个冬日。

雪覆盖了一切,用白色将所有的东西包裹了,他穿了外衣给老师上过坟,而后去大台上演一出戏。因为鬼女红叶已经消失了,而那时他是被发掘的新星,有清秀的面容和精湛的演技。他演的是主角,扣了白色面具,头上戴了假发,头饰繁琐,手持折扇,踩着拍子跳最重要的那支舞。

回到和屋后,三尾狐面露难色地靠过来,说有人一定要见他。

“他好像是真的很想见您,在外面待了约莫半小时了,怎么说也赶不走,一定要您亲自去。”

他拉开纸门,冷气随即钻进温暖的屋里来。那个说要见他的人站在屋檐下,拨弄因为积雪而不响了的风铃,感觉到门开他转过头,露出双笑意盈盈的金眸。

啊,原来是这里啊。

那句话分明有出现的,就在他和他视线相对的那刻——

“你好,我刚刚看过你的舞蹈,实在是太精彩了,”陌生男子笑着对他说,“把王室公子演得淋漓尽致啊。”

“谢谢。”他作势要关门。

“等等等等——”白发男子扑上来扒住纸门的那头,“呃,这么说可能有点唐突,但是——”

那金色突然凑得很近,燃烧着仿佛是世界上色泽最纯正的琥珀。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回答他的是响亮的关门声和房顶上震落的积雪,风铃还幸灾乐祸般地沉闷摆动着。

本不会有交际的两条平行线,因为冬日与舞,开始相互吸引。那个在竹林中为了大义,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魂灵,也开始看见自外面探进来的光,温暖而宝贵。

之后茨木没少来找他,每次都是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说他自己老家在相邻的大江山,因为是自由职业者就回来取材,正好赶上爱宕山的冬日祭礼,一切都是缘分。说爱宕山这么大却没有神社,说大江山也只有个残破的鸟居,说山下因为道路结冰翻了几辆车,说各种各样的事情。每每坐到天快黑气温降得厉害时才不得不离开。

大天狗也由开始的禁止入内渐渐转变了态度,三尾狐见到他也和善很多,偶尔还会调侃一两句。直到大天狗在廊上擦着笛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执意地追求他。那时已是第二年的春末,山中也是逐渐热了起来,茨木喝着溪水泡的茶,扇了扇手里的蒲扇。

“都说是一见钟情啊,如果要举例的话也好呀,湛蓝的眼睛,吹笛时露出的腕骨,演戏时那种入神的样子……真的要举例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噢。”

房里有少女吵闹的声响,是新收来学戏的,三尾狐正帮着照顾和收拾卧房。乌云终于散开,地上的积水潭苟延残喘地一点点缩小了面积。他仍是低头擦笛子,手上的动作却停了。

“茨木,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院中的水池中有锦鲤跃出,洒下一串波光粼粼的水珠。

“不是阿仁吗?”

爱宕山有名为天狗的妖怪,相传是崇德天皇怨气的化身。老师取他的名为“显仁”,该是希望他坚毅果敢地活着,而另一个名,可能是为了大义而来的私心吧。后者似十分重要的东西,就像传说中妖怪若是被人知晓了真名就可能失去自由。他摆好了吹笛的姿势,良久后却说出一句话来。

“吾乃大天狗。”

   笛声响起。

他睁着眼看天花板大概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手机上显示时间是4:25,一个绝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的时间。玳瑁还窝在他的身旁睡得很香,大天狗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拉开了窗帘的一角,顿时有节能灯的光混杂着阴影照进来,小小的一束,也没有丝毫温度。

那句话扰得他心如乱麻,一闭眼就回到从前的日子。落雪的爱宕山,红艳似火的小岚山,绿云环绕的大江山,冰冷却又温暖的东京,因为茨木而染上颜色的记忆。

厨房的窗子太小了,只能看见对面的高楼。他洗手时碰到挂在钩子上的陶瓷杯,月白的器物咯嗒响了响。橱柜里咖啡还有剩,只是没有奶精和糖包。他思索片刻还是烧了水,看着热水壶在漆黑中亮起提示灯,想到以前茨木在这间小厨房里做饭忙碌的样子。

他觉得咖啡很苦,就算是加了糖包也苦,完全没有乌龙茶香甜,对身体还没什么好处。

为什么要喝这样的东西呢?

他坐在窗边,咖啡很烫,白烟在光中袅娜地飘散,闻起来倒是没有那么苦的。他咽了一口,仿佛是在逼自己喝进去。

这次的比上次还要苦,苦得他有点想咳嗽,好看的眉都拧在一起。

现在已经错过东京塔亮灯的时间,朝阳也还未升起。远方是连绵起伏的黑色,其中伴了星星点点的碎光。

愛してる。

到底是怎样,才能说出这类的话?

他不理解,完全地不理解。一直都是茨木单方面的示好,而他像个懵懂的少年一样给予回应,直到对方消失了,再没有人牵他的手。

再没有人,再没有人。

再没有人教他去理解这个他完全不懂的东西。

名叫“青行灯”的女人打电话来时,他正在给玳瑁猫顺毛。她估计是从红叶那要来的号码,约他在银座的店见面,通话中说是“茨木的男朋友,还是想要见一下”之类的话。

店面装潢简单而雅致,布局和他所居住的镰仓时代的和屋有些相似,他到时白发女子已经落座,正用传统的手法倒茶。

“这里的风景很好,能看到天空树。”她笑着敬茶,目光却是游离向着外边。这块店铺正好是斜着的,有的包间能晒到阳光而其他也有阴处,她像是特意选了这样的位子,高耸入云的天空树扎根在林立交错的集市间,有圈养的鸽群飞快地靠近,又因为电波的作用惊吓般躲开。

她看向大天狗,双瞳是很少见的浅蓝青:“初次见面,仁先生,您可以叫我灯。”

“这次叫您来,是有东西要交给您。”她递上来一个米白的丝绒盒子,是小小的四方形。

她做了一个“请打开”的手势,大天狗读不懂她的表情有几层意思,但笑意下的哀伤是显而易见的。

盒子里是一枚戒指,很普通的圆弧形,在光线照射下显出漂亮的暗金色,刻了古老的文字,两边更是精巧地描了浮世绘的花纹。

戒,戒指?!

“这原本是茨木先生打算亲自交给您的戒指……没想到会发生那种意外,节哀顺变。”

戒指他有见过,很多男女的手上都戴了,银白的浅蓝的,钻形的圆环的,戴在食指或无名指的。他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很重要的东西。那种不规律的心跳又开始了,手心渐渐渗了汗出来。

“请问,这枚戒指是什么意思?”

青行灯猛地被茶呛到了,她咳嗽了一会儿,好容易缓下来,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他。

“你,你真的不知道?”

他茫然地摇摇头。

“戒指的意思,就是,是‘爱’啊。”

愛してる。

那个字重叠了。

“……茨木先生本来打算在夏日祭结束的时候,向您表明心意的,”她把小盒子推过去一些,“终是他没法来拿,又是我做中介联系的商家,就一直寄放在我这了。等事务处理完了才有时间交给您,实在很抱歉。”

夏日祭结束?

那该不会,该不会!?

茨木的手机还在口袋里,密码还没有解开。他拿出那只手机,手有些略微的发抖。

他要试密码,再试最后一次。

1,6,0,8,2,9。

咔。

灰鸽停在外面的栏杆上,那是只脱离了队伍的独行侠,尾羽是极好看的红棕色。它对着玻璃窗咕咕叫起来,不解地看着里面那个捧着手机浑身发抖的男人,片刻后失去兴趣一样拍拍翼翅飞走了。它是骄傲地迎向烈日,流线型的身影在玻璃上投了一块下来。

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九日,是这年夏日祭结束的日子。

“我想茨木先生他,是很想亲手为您戴上这枚戒指的。”

“再次的,”青行灯合上眼睑,摇了摇头,“请,节哀顺变。”

他现在终于清晰明了地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说不出的怪异来自何处,不愿相信茨木离开的事实,对他的事记忆犹新,暂且抛开自己心中最深的大义而来京都待两个月,之类的种种,都已经找到了原因了。不是所谓的单薄的“喜欢”,而是他一直无法理解的那种感情,比“喜欢”深得太多太多。

是爱啊。

“喜欢”他是明白的,喜欢他,作为恋人地喜欢他。“爱”就有些刁难人了。说来也能理解,能剧中的人总是戴了面具,遮了感情与心,这怪不得他,一个为大义而存在的人,他怎么会理解爱呢?若说“喜欢”是水面漂浮的睡莲,那“爱”可是牢牢扎在水底的根须。而没有人教他这种奇妙的感情,他学会的只有如何舞动扇子,如何走过绘了青松的屏风,如何演出最好的剧目。

可又很嘲讽的是,葵之上也好怪僧也罢,前者为情后者为佛,就连那剧中人的感情都那么明了,分明是演得很好,可自己却活得一塌糊涂。他嘲讽自己心里糊涂,于是用层叠的竹将自己锁得更深。而终于有人愿意教他,愿意奉献一切给他,朝竹林间的少年伸出那只手,耐心地等着,经过风吹日晒,雨箭风刃,一直等到对方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指,再不松开。

   杨柳终于成茵,而浇水施肥的人却不在了,他的浓荫下本该是那个人的藤椅。少年也不再是曾经稚嫩的模样,他拨开竹子,满怀期待地想要见那个人。然而留在地上的只有几乎是碎成齑粉的铜铃。

愛だよ。

他爱他。

从始至终。

天桥上的人流已经少了,落日在高楼大厦林立交错的空隙间一点点死去,就像橙与红的颜料最终被水洗掉。数日前大天狗和他站在这座连通两边马路的建筑上,他要两个人一起拍照,傻傻地举了根杆子,把他挤在自己的鬓发旁。

这是那手机里极少数的双人照之一。

他回想起青行灯替他收好盒子后,举起茶杯又放下,抬眸盯着他的眼睛。

“茨木他是真的,很爱你。”

明明银座离茨木住的公寓很远,他还是执意走回去。十字路口又出现了堵车的情况,他和其他人一起在等红绿灯,天边的彩霞也要下沉了,占据主导的是昏暗的深紫色。

手机里的照片被归类成好几个相册,每个都配上了颜表情,很符合茨木活泼的性格。在“景色”这类的相册里有好几家他们曾光顾过的店,还有高耸的晴空塔富丽堂皇的金阁寺,被特意收藏了的却是那间隐匿于山林中老旧的古宅,瓦片上的苔痕清晰可见,风铃上细小的裂纹都能看清。

“秘密”的相册上了锁,他输了锁屏密码也就开了。那是他给大天狗单独归的一个相册,里面有他穿戏服时的样子,喝乌龙茶时的样子,更多的是他吹笛或练习舞蹈动作时的样子。剩下的多半是茨木的自拍,旅行时记录的逸闻趣事。

他翻到了底,最末的相册写了“大江”二字。拍摄了浅浅溪水,路边生长的紫苜蓿,最后是遗世独立的鸟居,能想象出它昔日繁盛时被人祭拜的场面。

什么啊……原来你才是妖神啊。他笑了。

人群开始移动了,海鸟几乎是擦着电车的缆线飞了过去,它已无所畏惧,在被点燃了的积木城中,展翅飞向夜色下的海滩。

       他路过一些花店时,有卖摆在盆里的佛槿。想来墓地旁边的那些,也开得很好吧。

之后他是真的收养了那只玳瑁,在它脖子上系了根红绳,挂了一颗叮当作响的,全新的铜铃。猫有时会扑到鱼缸的玻璃上,吓得鱼群四散游开。更多的时候它蹲在那张桌子上,不管是起雾还是落雨,又或者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它就安静地看向海,看向那片茨木每天早上都能看见的宽阔水域,看渔船与海鸥,看这个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世界。

他提前付了一整年的房租,取下了钥匙串上的扇子挂坠。他也在橱柜的下层发现了那件浴衣,袖子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抽屉里处摆了一枚腐坏得只剩叶脉的枫叶。他把叶片夹在了剧本里,他在守夜时看过的那册剧本里,书名是《眠》。

再一次去东京塔的时候,因为来祈愿的人数量太多,工作人员将很久之前的绘马摆乱的缘故,他翻了近一个下午,终于找到了当时自己写的那块东京塔形状的小木板。

是四个字,极为简单的四个字。

“大义与你”。

他和现在的红叶一样,也在这俗世中,寻到了另一件最为重要之物。

新干线的站头仍旧人潮汹涌,和来时一样。而还有一点,他也听到了蝉鸣,在喧闹的站头听到了,拉长的凄厉的叫声,把自己的一生都唱尽了。

大江山与爱宕山几乎相邻,铁路到得也很快。伏暑的热气蒸在旁边废弃破烂的公交站牌上,玳瑁自己跑着去追飞虫,他跟着一路的叮当声走在后面。枫树叶子渐渐浓密了不少,颜色却还是各式各样的绿。

“距离岚山红叶节可还早啊。”

面前是个残破的鸟居,细弱的溪水缓缓淌了过去,在坑洼处形成一小圈的积水,里面长了一些生气蓬勃的藻类,像是这鸟居养出来的幼儿。它柱身和横杆都被藤蔓菌类侵占了,朱红却一点没掉,鲜艳得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把破碎的铜铃和挂坠一起放着,埋进了旁边的土里,继而摸出那枚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在那之前,就先好好睡一觉吧。”

一切都没有变,不管是院中少女吟唱的歌谣,还是檐下随风翻飞的陶瓷风铃,又或者是竹林旁屹立数十年的墓碑。山间风柔和,蝉仿佛睡去了一般噤声。

少年终于长大成人,他生了墨黑的双羽,手持圆扇,在漫山遍野的佛槿花中等一个人,等一个有着猫样金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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