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少被人唤到阳间，毕竟没人肯冒着变成傻子或者丧命的危险交出自己的魂魄只为问我一些事情。

 怎么算都是不值的。

 “你就是魂师？”

 我上下看了看自己，一件破烂的白纱裙，一头凌乱的及腰长发，在午夜里怎么看怎么慎人。

 我面前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却面不改色，有些嫌弃的模样伤了我的心。

 “你想问什么？”我暗暗翻了翻白眼，和少年对坐。

 少年很认真的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想问的，我只是太无聊了。”

 嗯，真是个让我无言以对的回答。

 我收了他的一魂一魄，十分干脆的准备走人。

 “陪陪我吧。”他在身后静静的望着我，目光不喜不悲，我却觉得十分可怜。

 他身边是跳跃的九盏灯火，空气里漂浮着鲜血的味道，我向他的中指看了过去，白皙手指尖的血痕还没擦去。

 皇宫最是孤魂野鬼游荡处，除了九五至尊的皇帝所在的紫明宫，哪里都能遇上死相不一的魂魄。

 这少年选的地方远离紫明宫，又用了禁术，会招来乱七八糟的鬼魂。

 反正回到冥界我也无聊，我拍了拍手问：“有什么好处？”

二

 万万没想到，他会准备瓜果点心藏在桌子下，我边啃着桂花糕边腹诽，真是个有心机的少年。

 “砰砰！”

 “呜……”

 窗外突然狂风大作，树叶摇晃起来，发出骇人的声响。

 我面前的少年直直看着我，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他的目光太静了，静的就像死了般。

 “你不怕？”我无视掉他的注视，挑了芝麻糖咬起来。

 “为什么要怕？”

 “这些动静，可都是死人发出来的。”我想要恐吓他一下。

 少年却扯出了笑容：“我不怕。”

 想来也是，敢在三更半夜召唤我这个死人出来谈心的，胆子也不会小。

 没劲。

 我撇撇嘴，把手里的芝麻糖全部丢进嘴里，“都给我打包好。”

 我实在听不得魂魄们凄惨的哭叫，就像被猫爪挠住心肝，头皮发麻。

  等我收拾把阿飘们收拾完回到殿中，点心已经被整齐的打包好了，我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挥手灭了灯盏，便听着少年平缓的声音睡着了。

 三

   再醒来，少年已经不在殿里。

 阳光透过门缝照入殿内，使得生冷的大殿有了温度，身上盖着他的外袍，我不禁失笑。

 我本就是死人，那里会怕冷。

 回到冥界，我刚踏上船头，黑白无常就冷着脸过来了。

 “这几日怎么回事，死的人那般多？”小白狠狠踩上我的船，船身剧烈摇晃差点把我摇下去。

 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可仔细着我的小命，下面的东西可是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

 忘川河里永不超生的鬼魄，少不了是我打下去的，当然恨死我了。

 “听闻边疆战事吃紧，有杀戮必有死亡，自然多了亡魂。”船头的火种跳跃着，我漫不经心的摇着船桨，淡道。

 “寂寻，那个人可有眉目了？”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不记得在冥界多少时日，也没有刻意去寻那人，日复一日的干着同一件事，突然觉得，便是不死不灭，也着实恼人。

 “还不曾。”我答道，有看向他问：“怎么不见小黑？”小黑那个古板的人应当不会偷懒才是。

 穿到岸边，岸边的花朵开始片片凋零，曼珠花叶永不相见，怕是不久，望眼过去一片碧绿。

 我不禁有些怅然。

 “小黑领着其他人去收魂了，我这是来回了几轮。”小白跳上岸边，走了几步，在我一脸茫然之中提起我的衣领笑的猖狂：“反正你也是闲着，去帮个忙吧。”

 我：“？？？”

四

 万万没想到，我会在死人堆里把那个少年扒出来。

 彼时他已昏迷不醒，身上的战袍早已浸透了鲜血，手中还紧抓着断了半截的剑柄，手臂上大小不一的伤口让我光看着就疼痛不已。

  少年身子薄弱，我一下子就将他抱起，寻了溪水将他扒了干净，又幻化出干净衣服为他穿上，幻出平石让他睡在上面，静静等着他醒来。

 少年生的绝美，那如比女子还要精致的容貌，让我看了也羞愧难当。

 阳光很是温和，我晒不得太阳，就躲在不远处的树荫里，看着他铺开的头发发呆。

 日落西山，那少年终于醒来。

 他惊坐起，高呼：“别过来！”那声音满是怒气与惊恐。

 我静静的看着，不语。

 看见身上的衣衫，他愣了愣，四处寻望，看见我，眸子闪过一丝诧异与欣喜。

 “是你？”他动了动，向我走来，“你救了我？”

 “你为何会在这里？”皇家骄子，不应该出现在战乱之地，至少，现在不应该。

  “他们害我！”

五

太叔颜桓是皇帝地十一子，因生得阴柔，不被皇上所喜，连带着他的母妃也不受宠，他的母妃性子高傲，在那个步步惊心的皇宫受尽欺辱，便投河自尽，留下颜桓，被颖妃领养了去，颖妃有一子，自然容不得颜桓，三番五次欲置他于死地，都被他逃过，皇帝将老，太子与其他皇子挣的头破血流，却不知，皇帝早已下了遗召传位颜桓。

  那日颜桓唤我出现，不过是想许皇帝年延益寿，却临时改了主意。

 不知道密诏之事如何透露，颜桓还未曾反应，便被人打晕，再醒来，便是在这修罗场地，为了活命，他只得拿剑上阵。

 颜桓传信回去，亲卫正赶来，边疆军官到底是皇后家的人，杀他不得也不会让他活命。

“都说我生的绝美，会带来灾祸，军营中的人常年不近女色，竟想用我……”颜桓狠狠咬牙，眸子里满是恨意：“我拼死逃出，正遇上敌军偷袭，拼杀许久，才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他定定的看着我：“我以为你不会来。”

 那日他许的，是要我护他安好。

 这个愿着实难为我了，我只会让人死去，却不会让人活命，救他也纯属巧合。

六

 夜空中的星星明亮，火光映着颜桓的脸，我笑道，“你确实是好看的。”

 颜桓瞪了我一眼，我面上一晒，不语。

 半晌他轻声道：“你也好看。”

 他说“也”，我好奇看去，只见他红了脸颊，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

 我叹叹，“后面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强壮起来，昔日里，我不愿骨肉相残，奈何他们容我不得，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神情冷漠，眼里深处，泛起涟漪。

 我知道，他终归是无法这般安然下去。

 每日我看着他练武，我也时不时会为他做饭什么的，当然，能不能吃那是另一回事。

 他在几日只见，褪去安静温润的模样，眼中全是冷漠与恨意。

 我曾道，你万不要失了本心。

 他同亲卫取得联系，日日商谈，我就坐在他屋檐下的树丫上，吃着零嘴，打发着想要害他的人。我不能伤了他们，却可以吓退他们。

 “颜桓啊……”书案上的少年，手中还有书未放下便熟熟睡去，我看着他，莫名眼中酸涩。

 “主子，你要注意身体啊。”谋士见颜桓日日操劳，出声劝道。

 颜桓拿着身上的外袍，又看了看树丫上，他黯然：“无碍。”

 她又不在。

七

 冥界里多了魂魄，我的工作也忙碌起来，收的魂魄在白玉瓷瓶里泛出幽幽的光，河面上漂浮着大片血红花瓣，将混浊的河面遮去，我望着，心思飘渺。

 许久不曾去见他，不知小家伙可还好？

 次日，小黑和小白两人拎着酒水来同我饮。

 “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啊……”小白伸伸懒腰，十分惬意。

 “战事暂且告一段落，敌军溃败而逃，这次领兵的，是太叔颜桓。”小黑目光晦暗不明，我却知道，他在说与我听。

 “是吗？”我抿了一口烈酒，轻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窗前树叶早已枯死飘落，东风渐凉，颜桓愣愣的看着，连身边人喊了几声也未曾发觉。

  “太子为何屡次望着窗外桃树出神？”许久，谋士不解的问道。

 颜桓回神，压下眼中翻滚情绪，淡淡道：“无事，可是他们又有动作了？”

 “皇后家族的人蠢蠢欲动，不久便该行动了。”

 “这次，要将他们的羽翼折去，毁灭！”

 皇上的性命还在苟延残喘，颜桓拨弄着雕花香炉，听着皇上细细言语。

 “朕知道，朕的时日不多了，这天下终究是守不住了，十一啊……”皇上重重咳嗽起来，“朕始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母妃。”

 颜桓静静听着，不说话，他早就没了感觉，那种无助，惊恐，午夜辗转反侧，他都不会再有了。

  出了阴暗的宫殿，阳光突兀刺眼，颜桓突然很想见到她。

 见到那个白衣墨发，喜酒厌茶的女子。

 她说，她叫寂寻。

八

 颜桓还是没登上王位，他把那个位置让给了他的哥哥，二皇子太叔子涧。

他昭告天下时，我正好去阳间屯粮，小贩们喜气洋洋，还多给了我些果脯，我也欢喜。

“冬天要到了啊……”我在颜桓身边坐下，酒香四溢，还有不少水果。

 高楼往下，一片喜气，颜桓一眨不眨的看着，听着丝竹管弦之乐，无喜无悲。

 “怎么了，不甘心吗？”浅嘬一口，我问。

 “只是有些唏嘘罢了。”颜桓看着我：“都为了这个位置踩上森森白骨，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

 “有的只是无休尽的孤寂，猜疑。”

 秋风渐凉，颜桓的面色越来越白，呼吸声急促。

 “来人呐！来人呐！”侍卫高声大喊，声音穿过空中飘散的雪花，越来越远。

   “桓儿！桓儿！”太叔子涧面露惊痛，又怒又急：“要是治不好桓儿，整个太医院等着陪葬！”

 太叔颜桓终究还是去了，逝在初雪那日，无声无息。

 举国大哀。

 “朕这一生，唯一亏欠的，只有十一弟，太叔颜桓。”

九

 “你想去哪里？”人的头七，都会回去生前留恋的地方，颜桓由我带着，去了阳间。

 “去皇宫吧。”他轻声道，走在了我前面。

 太叔子涧是个好皇上，听得进逆耳忠言，也知道赏罚分明。

 “二哥对我很好，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颖妃屡屡害我，若不是二哥，我怕是早已经化为白骨。”

 “我也不怨二哥，本来我就活不了多久，二哥那一杯毒酒，了却我心愿。”

 他自顾自说着，语气平淡。

 “母妃自缢时，二哥怕我害怕便偷偷跑来陪我，他说“桓儿不怕，有二哥在呢。”他说着，痴痴看着那在灯火下认真批阅奏折的太叔子涧。

 又落雪了，他踩在厚厚的雪上，“我可不可以自己待会？”

 他的目光寂静，我仿佛回到刚见他那日，他不喜不悲，只是无比寂寞。

 我说好。

 颜桓没有去别处，他来到寂寻救他的地方。

 那日看着换了的衣衫和不远处安静的她，他有些羞恼。

 她怎么能，把自己看光呢？

 又为什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呢？

 随即他又失落，是啊，她是鬼差，能有什么情绪，他心悦她，只得自己相思。

 那棵桃树上覆满了雪，她最喜荡着双脚眺望远处。

 那细白的脚踝入了眼，红了脸，他恼，哪有女子这般不淑女，同时庆幸，幸得只能自己瞧见。

 于是，便生出密密麻麻的欢喜。

十

 “嘿，这少年却是生的娇媚。”

“是啊，哪有男子生的这样好看的，看他旁边的度娘……嘻嘻，逊他几分。”

 我生气的瞪了幽魂几眼，他们立马四处散开。

 颜桓在耳边轻轻笑：“你还会生气？”

 “待会把你打入牲畜道！”我又是一瞪。

 他却是笑着，很是高兴。

 “我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呢？”

 “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全是孤魂野鬼。”

 这里，有你。

 颜桓被领去了奈何桥，我远远看着他玉树兰州的身影，有些难过。

 喝了孟婆汤，他在三生石旁不知道刻了什么，站起来对我微微一笑，我看见他起唇欲言，最后也只是浅笑摇头，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

 后来在我昏昏欲睡时，孟婆偷看别人刻在三生石上的句子窃笑。

 我在心里鄙视她一番。

 “喂！丑八怪，这里有你的名字呢！”孟波嚷嚷着，我更加鄙视她了。

 “来世，你可来寻我否？”

 寂寻。

 我一愣，依旧没动。

 那个少年不喜言语，却是心地善良，他面容娇媚，眼神清澈，看着我的时候，又羞又恼。

 我翻了个身，堪堪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