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北京西城的太平湖边坐了一天外带大半夜,后来跳下去。没有人知道,临死前的一天,他在想些什么。不知是否惦记着那半部没写完的小说——《正红旗下》。
书里写到“我”满月时,定大爷来祝贺的事。“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咯噔咯噔响的轿车,在我们的门外停住。紧跟着,一阵比雁声更清亮的笑声,由门外一直进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惊!
随着笑声,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动。朱红的帽结子发着光……请安的请安,问候的问候,这才看清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胖洁白的脸,与漆黑含笑的一双眼珠,也都发着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虽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话每每被他的哈哈哈与啊啊啊扰乱;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一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鞭子轻响,车轮转动,咯噔咯噔……。笑声渐远,车出了胡同,车后留下一些飞尘。”
这个定大爷,根据《老舍自传》,其原型应是资助老舍上学的刘大叔,一个没落的满清贵族,家财散尽后出家为僧,法名定月大师。之后,他的夫人和小姐也出家当了尼姑。小姐是老舍的初恋,他恋恋不舍的在多篇文章中提起,现实中友人罗常培也曾热心帮忙提过亲,因小姐出家没成。
刘大叔家大业大,但糊里糊涂就败光了。
“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叫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
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
(1939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有父如此,其女必定也不俗。
老舍自传有一段“没有故事”,抒发了许多求之不得的感慨。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忙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的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的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过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子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老舍后来所写的《微神》,也有他初恋的影儿。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象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不但老舍没有这种机会,读者也没了这种机会。如《正红旗下》能顺利写完,想必这位可爱的姑娘还会在文里闪亮登场一次,可惜国人没那个眼福。
想必老舍曾无数次梦想过他们的未来,或许就是《四世同堂》里小文夫妇那样的。
“他们为什么生在那用金子堆起来的家庭,是个谜;他们为什么忽然变成连一块瓦都没有了的人,是个梦;他们只知道他们小两口都象花一样的美,只要有个屋顶替他们遮住雨露,他们便会象一对春天的小鸟那么快活……他们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给他们一些米面,于是他们就无忧无虑的,天造地设的,用歌唱去维持生活。他们经历了历史的极大的变动,而象婴儿那么无知无识的活着;他们的天真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幸福。”
小说里不谈世事的小文夫妇被汉奸和日本人给害死了。
现实中的老舍,写下那么多《龙须沟》一类歌功颂德的文字,临死前还抱着亲手抄录的毛诗词,白拍了马P,枉担了四大无耻文人之一的虚名,留下遗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跳了太平湖。
或许咱国家人太多,少几千几万个各行业的精英人物不算啥。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又太多,那年头的国人们都在狂热的激情中发狠地砸着、毁着,比拼着搞大破坏,没人在乎少了老舍这么一个优秀的大作家。
还好,北京8月的湖水不太冷,可以安心去见少年时心中的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