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学术界向有重文轻书之风(与西方学术界相反),特别是在受考据学影响至深的古史学界尤其是如此。在我们这一行里,很多学者都认为只有短札笔记式的东西才算“真学问”,书反而是写给外行看的“小儿科”。有些大牌学者甚至一辈子都不写书,只等他的门人给他编集子(更何况有些腹笥深厚的学者就连文章都不屑为,宁可把学问烂在肚子里);即使写书,也只有拼合笔记成资料长编式的笺注疏释,才算是具有“大家风范”。所以不但论文的地位高,而且论文集的地位尤高,有时简直就是一种“特权待遇”。就我所知,至少几年前,冠以个人之名的论文集还只是泰斗型人物才能享有;次一级的人物往往只配用专题作论文集的书名,而把人名标在下面。一个学者要想熬到这份儿,那往往都得“胡子一大把”、“桃李满天下”。
对论文和书,我的看法倒不是这样。我认为国内的常见书,特别是那种集体编写,四平八稳,由许多格式相同的小“豆腐块”组成的书,固然很多是“片儿汤”,但作为学术成果,更能体现作者功力的还应当是书。因为在现代社会,只有书才能为读者提供“知识面”和“思想整体”,让他们知来知去,便于交流,也便于教学。论文吗,恐怕还是把它当作一种有如报章追逐新闻,更具灵活反应特点的东西,或者作为出书准备的“初级产品”更好。但是说实话,要想把论文提炼成书往往是很难的事情,它在语言和思想上的要求都比写作单篇论文要高得多。如果作者没有精力或能力把自己的论文整合成书,或者受不了新材料的诱惑,更热衷于一往无前的跟踪追击,论文集当然也是很不错的东西。在我看来,一部好的论文集应当是界于“书”、“文”之间,既能保存“文”的生猛鲜嫩(当然也就不免于粗糙),又粗具“书”的轮廓外貌(构成向后者的过渡)。而自选集和别人编的集子不同,则应当更能反映作者的探索过程和研究思路(而不是一种面面俱到的“什锦拼盘”)。
来自李零《自选集》自序(广西师大出版社跨世纪学人文存,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