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站在一处从未去过的温暖的境地。

山谷青郁，长着许多葱茂的树，它们挺直粗健，好像那些风中自由生长的孩子。绿莹莹的叶子在日光下跳动，像是幼小而欢悦的精灵。风吹过来又吹去，带着清新的香气，就好像细声吟哦的诗。天上飘着的云，如同是在远处看你的人，你走它也走，只是从来不敢靠近把心里话说给你听，那些心里话最后变成了长久地凝望。

远处的树后，竟然躲着一只小鹿，眼睛忽闪忽闪放着光。它看见猴子发现了它，把身子藏地更严实了，却在树后露出半个身子。孙悟空慢慢伸出手去，那只幼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发现眼前的人没有恶意，缓缓走了过来，用头蹭了蹭孙悟空的手。孙悟空蹲下身子，抱着幼鹿的脖子，幼鹿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孙悟空的脸，痒极了。

“猴子，走啦，该回去吃饭了。”

白鹿听见人声，扭头跃进树林，害羞了一样。

孙悟空回过头去，看见那个穿着紫衣的姑娘，说道：“紫霞，你怎么来了？”

紫霞仙子走过来，蹲下身子，伸手刮了一下孙悟空的鼻子：“到了吃饭的时间，看你一直没回家，就出来看看。”

孙悟空背起打好地干柴，伸出一只手拉住紫霞：“我又不会丢。哪还值当你还跑这么远来？这不是王掌柜明天多加了两担柴，让一早给他送去么？”

紫霞仙子伸手抹了抹猴子头上的汗：“累不累？”

孙悟空笑了笑：“不累，这点活怎么可能会累？”

她牵起猴子的手站了起来：“回家吧，菜一会儿都凉了。”

孙悟空扭过头看着紫霞，她总是这么好看，眼睛像是沉静明澈的湖，顾盼之间，流光潋滟，好比清风皱了春水。眉梢溢出来的都是她的笑意，她总是这样微微笑着，就好像她的心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快乐，而在这快乐之前，烦恼和忧愁都无从遁形消失不见了。脸颊上是一抹极浅的红，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颜色，也是桃红复含宿雨的颜色，一点胭脂不小心滴落在水里一点点晕开的样子，说不尽的温柔。嘴唇则是秋天枫林的赤霞，娇妍也明丽。

不远处几缕炊烟渺渺升起，零零落落几户人家，隐于山谷的村落就像是远离人间的桃源。两人的家，就在不远处，是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可就是这木屋，便是一切美好愿景的归处啊。世界荒芜，终于有了一片小天地，寒风凄雨总能遮掩，飞沙冰雪都可阻蔽。醒来时睁眼就能看见窗外的日光，身边有你。卧榻时抬头就要望见漫天的星星，身边还是你。

两人走至木屋前，孙悟空从门前花盆下拿了钥匙，开了锁。开门之后，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全都用碗盆盖了，怕着凉。紫霞仙子推着孙悟空走进去，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快尝尝，我练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一点进步？”

孙悟空拿着筷子，夹起一片青菜放在嘴里，又咸又苦。

紫霞一脸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好吃不好吃？”

孙悟空又慌着夹起一片豆腐放进嘴里：“好吃，好吃。”

紫霞托着下巴坐在桌子的对面，笑着看孙悟空吃饭：“我就怕你不爱吃。”孙悟空硬着头皮往碗里夹菜：“你做的我都喜欢吃。”紫霞听了这话更是开心，拿起碗给孙悟空盛了一碗面汤：“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对了，等会你把屋顶修一下吧，有点漏雨。还有啊，明天再去集市上的时候，记得给旺财买一些骨头。我的花锄也坏了，你让打铁的修一下。你那几个结义兄弟约了明日让你一起去喝酒。”

孙悟空放下碗，抬起头：“紫霞，遇见你，我真不知道有多好运。”

紫霞皱着鼻子笑了一笑：“那肯定是天大的好运，要不然怎么有个这么美的仙女喜欢你？”

“我有时候也搞不懂，为什么仙女偏偏喜欢一个毛猴子？”

紫霞脸都红了，一把夺过孙悟空面前的碗筷，走了出去：“你笑话我！不理你了，我去刷碗。”

紫霞端起空碗，走出屋子，从水缸里打了水。她把长发挽了起来，袖子也捻了起来，裙摆塞在腰间，在盆子里洗碗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仙女？分明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媳妇儿。

天色有些暗了，孙悟空点上了桌上的蜡烛。

再回头时，紫霞却已经坐在床边了。只是这一瞬之间，她就换上了一套鲜红的嫁衣，嫁衣上金线绣的龙凤像是活了一般缠绵嬉戏。她的脸上施了一些脂粉，眉眼又多了不同的风情，唇上的红就像是如豆的烛火，却又像是热烈地要滴下来一样。

孙悟空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近。

紫霞抬起头，眼望着孙悟空：“猴子哥哥，我好看么？”

孙悟空颤抖着将她耳边一丝头发放在耳后：“你怎样都是好看的。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天下间最好看的姑娘。”

紫霞眼睛都潮湿了：“你骗人，你就会说好听的哄我。”

孙悟空捧着紫霞的脸：“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当时一眼看见你，心里想的都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现在看见你穿了嫁衣，更是觉得谁也不及你。”

紫霞轻轻把头靠在孙悟空肩膀上：“猴子哥哥，在灵山的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天，我也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姐姐一直说我傻。可我真不知道在冷漠的天宫里住着有什么好，天天像个木偶一般，不能欢笑也不会悲哭。还不如水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活的痛快。你说做神仙有什么好？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能变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就好了，穿着好看的嫁衣，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洗衣做饭，侍弄花草，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孙悟空紧紧抱着紫霞：“紫霞，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

紫霞搂住孙悟空的脖子：“猴子哥哥，你开心不开心？我现在是你的新娘子了。你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孙悟空在紫霞额头上深深印了一吻：“我知道。以后都是你陪着我，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猴子哥哥，我给你跳一支舞吧？”她轻轻从孙悟空怀里跳了出来，慢慢朝前踏出一步，脚下竟然好像生出一点紫色的烟霞，这一点烟霞稍纵即逝，宛如水波一样。紫霞又踏出一步，那薄薄的烟霞又升起来。她一步一步踏出去，好像是踩着风一样，脚未曾碰过地，那些烟霞来不及消失，又汇入新的烟霞中，变成了一团浅紫色的迷梦，好像是花间的雾气。她足尖一点，身子轻轻旋转，裙袂被风掀起来，紫色的雾气聚在一起，还有点点紫色的星光从她的裙边掉落下来。这间狭小的木屋里，因为紫霞身上掉落的星光而变得明亮。

孙悟空站起来，想要离得更近去看紫霞，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紫霞的舞蹈停了下来，屋里又陷入了黑暗。

孙悟空迈出步子的时候，觉得这一瞬突然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是几十年那么久，而自己迈出的一步竟然是这样地笨拙，腿如同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眼前的紫霞也不见了。

“猴子哥哥，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

孙悟空慌忙扭过头去，发现紫霞就站在身后。他迈出一大步，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了。紫霞赶紧扶住了孙悟空：“老了就不要走这么快，年纪大了，又不同于年轻的时候。”

孙悟空抬起头，看见紫霞真的已经变成了老妇人的样子，一头的青丝都已经做了冬日的千堆雪。那双清亮的眸子也变得浑浊，好像是寒夜里悄生的冬雾。在这一瞬之间，她也老了。

紫霞扶住孙悟空缓缓坐在轮车上，孙悟空伸出手看了看，手上的毛色变得暗淡，皮肤也松弛了。孙悟空呆呆地说：“你我都老了？”

紫霞笑了笑：“人啊，一生就是这么短，说老就老了，不过一弹指，哪容得你留意着？还是昨天的事，可能转眼就几十年了。猴子哥哥，你说是不是？”

孙悟空依然迟疑：“怎么会这般快？”

紫霞又说：“你看，我们都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木屋也补了几十回了，门前的樟树都从树苗长到这么粗了，旺财生的小狗娃都老的掉牙了，你和我可不是得老么？”

孙悟空拍了拍哆嗦的腿，点了点头。

紫霞推着轮车，两人走出屋子。

漫天的星星啊，数也数不清，犹如泛着光的深郁的海面。这一整个天都是啊，多么浩瀚的波流，那些星星都漂浮着，由远及近，从光年之外到你眼前。于是你伸手去捉，可它们又俏皮地隐去了，等你再看，它们又闪亮起来。还有那些薄薄的星云，轻盈的像是纱，或许是因为太多的星辰聚在了一起，各自的一点光亮混在一起，融成一片，你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紫霞坐在孙悟空身边：“猴子哥哥，你陪我在这小山村里过了一生，你后悔不后悔？”

孙悟空迟缓地摇摇头：“若是再有下辈子，最好还让我陪你这么过。”

紫霞拉起孙悟空的手：“听见你这话，我心里真是喜欢。猴子哥哥，我老了是不是丑了？”

孙悟空端详紫霞的脸：“你还是跟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一样好看。”

紫霞突然哭了：“猴子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

孙悟空颤巍巍举起了手，擦去紫霞的眼泪：“你说什么傻话？我们都这样老了，一辈子都要过完了，你怎么会消失？要剩我一个孤老猴子无依无靠么？”

紫霞悲泣道：“我倒想与你就这样蹉跎一生，可这真是个梦啊。猴子哥哥，你心里也清楚的不是么？等醒了之后，一切都会消失。”

孙悟空抓紧了紫霞的手：“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是我亲手建的木屋，这是我养的旺财，还有那棵樟树，那也是我种的。我记得清楚。”

紫霞伏在孙悟空怀里，搂住孙悟空的脖子：“这个梦真美是不是？你说，我们都是平凡人，真的能这样生活该有多好？你不是猴王，我也不是紫霞仙子，人生不过百年，生老病死，过一日少一日，每一天都珍贵。”

孙悟空正要答话，突然所有一切都变得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怀里的紫霞也一点一点变得轻盈，孙悟空想要抱的更紧一些，可他越是用力，紫霞的身体越是在流逝。这感觉就像是用尽全力想要握住一把细沙。直到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孙悟空大声喊道：“紫霞，你在哪里？”

黑暗之中，寂寂无声。

孙悟空更大声地喊道：“紫霞，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仍是沉默。

他开始疯了一样不停地呼喊紫霞的名字，在黑暗里奔跑起来。可这黑暗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的光都绞碎、吞没，又绵长没有尽处。他咆哮着，握紧了拳头，用力地挥舞起来，想要跟着黑暗来一场对决，可四周空空落落，他的拳头都打在空气中，他的愤怒都没入虚无。

这黑暗如死一般。

孙悟空喘着粗气惊醒了。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

唐三藏问：“悟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孙悟空咬紧了牙，翻了个身，一脸的热泪。

紫霞，你知道不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往后余生，云光是你，风雪是你。春华是你，秋鸿是你。寡欢是你，多忧是你。我目光所至，心头所想，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