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接母亲到我那里小住,到了我小区门口,她下车进小区等我,我找位置停车。停好车后,我就进小区找母亲。刚走到小区门口,只见母亲坐在门内矮墙上,一只脚悬吊在墙边晃悠,眼睛四下扫描,十足老顽童。刹那间我对母亲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惊讶之余,有些愧疚,我对母亲的这一品性毫不知晓。
作父母的,在子女面前,自然是父母面目,只有在自由状态下才能展现属于自己的那一面。
母亲已九十有余,能放下的都已放下,可以做自己了。中国传统女性大半生都奉献给家庭,堪称伟大,也满载心酸。有生之年能率性一回,实属不易。这一不带羞涩的率性“卖萌”,可以卸下许多积压在心头的疲累。
我并非孝子,对母亲一生不计后果的付出不是感激,而是心酸与抵触。母亲对子女潮水般的爱换来的往往是子女的窒息而不是愉悦。孝道于我,只是一幅天然血亲该有的淡墨晕染的画,没有过多的色彩。
我很排斥母亲回忆痛苦艰辛的岁月,那会加重我的怜悯和痛楚。我不想看到她沉浸于回忆的泪水中,更愿意看到她快乐地活在当下的坦然的面容,展露为人父母之外的自己。
值得欣慰的是,她身体尚佳,声音亦亮丽。每天六点起床,到东湖画一个圆圈,然后回来吃早餐,然后去打牌。午睡后又去打牌,晚上七点多准时看珠江台的电视连续剧,九点前睡觉。这样的生活比较充实,符合她不能停下来发呆的性格。如果哪一天下雨不能出门,又没有人陪她说话,那会让她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
妻子常在我面前唠叨母亲的缺点,我只是回应一句话:“一个九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跟她计较什么呢?”妻子一肚子苦水不倒出来不行,我只好静静地卷起耳朵接收那些做丈夫的最不愿意听的音符。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面前,你的至亲并没有那么可爱。
二
母亲对我,有一个复杂的心灵历程,概括起来是:希望-失望-接受。
她一生好强,且耐受力超强。年轻时就加入共产党,当过大队妇女主任,偶尔代表公社到县城开会,包括人大会议。如果她识字,很可能在县里或公社中谋得一官半职。在她的理想蓝图里,儿子将来最好能混入官场,光宗耀祖。可惜,儿子不才,越混越差,临近退休,依然是一介教书匠。看到儿子仕途无望,只好叹一口气,将失望收拢打包,接受现实。也许,她已把一切归咎于天命,顺而从之了。
人一旦顺从了天命,便砍去部分棱角,磨去好强的一面。如我母亲者,随着年龄增长,许多功能开始萎缩,参与社会活动的能力开始衰退,于是,表现本能的本我便突围而出,挣脱道德藩篱,重新回到尚未构建自我与超我的孩童时代,展露本性。
中国有一套恢弘而严谨的伦理律法,其中,孝道是核心章节。尽管我对孝道并无共情,但并不妨碍我履行赡养之职责。赡养老人是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我自然不能例外。
中国的传统女性,大多没有什么见识,这主要源于压制女性智慧的传统伦常主宰着她们全部的精神生活。如果我说她们单纯,那是善意的安慰;如果说她们愚昧,则是更为贴切的直白。有时我会特意放纪录频道的电视节目给她看,并试图用她听得懂的语言跟她解释地球和月亮的运行原理,以及打雷下雨的科学道理,但是她毫无兴趣。当她在电视里看到人们救助负伤的狮子或大象时,非常惊讶,“怎么还给狮子看病?”她甚至不相信是真的,以为不过是演戏。是啊,给人治病的资源尚且不足,怎么能给动物治病呢?再说,那可是穷凶极恶的狮子呀。在饥饿穷困闭塞的状态下长大的母亲,如何能理解外国人这样的行为呢?
跟她介绍“红毛鬼子”的冒险精神,以及他们对动物的爱护,她似乎有一点惊奇。但是当跟她讲佛,讲众生平等时,她有点抵触。我忽然想起她只拜祖宗神和土地神,不拜佛。在粤西,是普遍现象。
在人尚且活得不滋润时,爱不会惠及动物,这是基本的人性。人只有活下来且温饱以后,方有余力去讲人文情怀。母亲这代人,在生存的边缘挣扎,除了生的欲望,别的都摆不上台面。所以,与母亲交流,只有“食物”这个话题能引起她的共鸣。这与其说是母亲的悲哀,毋宁说是民族的悲哀;扩大一点说,是地球上低纬度民族的悲哀。贫困、战乱,是西方世界以外民族近代的集体记忆。我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标本。
三
母亲性格急躁,任何事情到了她手上,必须马上完成,否则寝食难安。她闪电般的做事方式让许多人望而生畏。这种性格容易得罪人,但对她当年在大队担任妇女主任工作大有裨益。由于不知疲倦的工作作风,屡受嘉奖。
瘦小的身躯里运行的小宇宙一旦爆发,能量是难以估量的。母亲的小宇宙长期处于爆发状态。我看过许多回忆母亲勤劳勇敢的文章,包括朱德的,这些耐受力超强的母亲可以看作是中国传统母亲的形象代表。不过,她们在我母亲面前,还是稍逊一筹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在一天内可以到几十里外将一亩水稻收割完毕并且挑回来。她的肩膀不是钢,但比钢更强;她的双腿不是永动机,但比永动机更持久。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需要,她会不会在一天内掏空一座山。
我大哥于文革初在学校被武斗的流弹击中,熬了几年,撇下母亲,离开人世。如果不是膝下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可能挺不过失子之痛这一关。大哥读书好,高中考上一中,对当时读书机会少的农村学生来说应该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吧。多年以后,我也考上一中,不知母亲有何感想。正因大哥的各种好,才使得母亲特别哀痛。母亲走出伤痛,源于后面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哺育。当然,我那时还小,完全体会不到家庭的悲剧及艰辛。
母亲强大的耐受力可能与父亲在外地工作、无法照顾家庭有关。除此之外,外婆家的勤劳家风及重男轻女传统也是一个因素。我从母亲平时的片言只语中得知,母亲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件会说话的劳动工具。
人的命运有许多坎。但当个体命运与家庭命运合为一体的时候,坎坷就要多很多且大得多了。母亲命运中的坎就是所有家庭成员的坎的总和。我不愿意赞美母亲的伟大,因为这“伟大”里面载满不公平;我更愿意投以悲悯,乃至诅咒,——诅咒上天的不公。
四
母亲出生那年,纽约股市崩盘,世界史上最严重的经济危机爆发。
两岁,九一八事变,日本出兵东北。
八岁,七七事变,日本全面侵华。
十岁,二战爆发,希特勒吞并波兰。
十二岁,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母亲的童年,上天没有派遣天使在她床边讲美丽的童话。她目睹的最和平的战争景象是,一队日本兵从村边走过,没有开枪。
童年在战乱中度过,成人后虽然迎来和平,但贫困依然折磨着她。
如今,生活已大有改善,但人已老。
母亲的朝阳笼罩阴霾,愿夕阳的霞光照进她的心灵,给她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