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葬礼那天,宾客签到的本子上,写着上百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到桐乡、来到乌镇。
这上面百个陌生的名字,一一对应着的,是逾百位陌生、稚嫩的面孔。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为了见先生最后一面。
到场的年轻人中,有七八人说,自己读木心时,正当高中。一旁的陈丹青暗想:高中少年,读的懂吗?
这是陈丹青所作的《张岪与木心》一书中,对木心葬礼的追忆。这幅画面,仿佛是木心身后这么些年来的一幅缩影。
我想到,自己读木心时,也是正当高中。彼时对他了解不多,捧着厚厚的《文学回忆录》时,心想这人怎么能够这么狷介、倨傲。讲世界文学时,就像旧时候,家里的老人讲故事给自己儿孙辈听那样,讲着讲着,就把自己给讲进去了。
这仿佛是一个突然在华语文学界出现的异数,翻开任意一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木心的名字,都很难给他找到一个好的安放章节。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的作品不是一个典型,任何的典型其实都很别扭,所以要给他归类,那就真的是在闹别扭了。
一.《从前慢》的怀旧与爱
“从前车马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这句被广为传颂的诗句,出自于木心最为人所知的一首诗——《从前慢》当中,为了念起来更顺畅、押韵,省去了其中一些字句。于是,你能在很多人的QQ空间和个人主页上,看到它以个性签名的形式出现。
全诗如下: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买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很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句诗,或许真的是使得木心“出圈”的一首诗。只不过出圈之后,它并非是以原来的姿态屹立在人们心中的。
原诗以诗人自己的视角,去回忆逐渐消散在记忆当中的旧日世界。为了描绘出这样一个世界,木心用四个小节刻画出了四个场景,并将思绪和感觉融会在画面中,创造了一个旧日世界的氛围。
四小节的诗句折射出来的,是当今世界与往日世界之间的差异,时空扭转,凸显出的,是今昔两代人文化和品性上区别,由此引发出了作者对此的感慨与叹息。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古希腊的夕阳仍旧照耀在我的背上。”
在原来的诗篇中,爱情,只是要用来凸显如今与过去不同的媒介,但在流传过程中,爱情几乎成了全部。
不过也正常,爱情和鸡汤,是最能激起人们共鸣的情绪了,只是这样的一种取舍,毫无疑问,有些窄化这首诗以及木心的价值。
所以陈丹青有如此疑问:高中少年,读的懂么?
不过他也很快释怀了,因为木心当年在茅盾书屋里苦读时,也不过才高中这般年龄。人们当然应该要对年轻人在阅历上的缺失抱有多一点的宽容,再就是,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附庸风雅都不会是一件糟糕的事情,起码表明了人们有追求风雅的意愿。
单这一点,就不算坏。
二.文学界的“孤岛”
听木心讲世界文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在这之后,读他的《素履之往》、《鱼丽之宴》,读他的《诗经演》、《哥伦比亚的倒影》,惊艳之余,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这个人,既能够拥有如此丰韵的古文功底,仿照《诗经》的四言格式,创作这么多漂亮的诗句,又能够对西方文学无论是早先的古希腊还是后来的黄金时代,都照收不误。既能够写魏晋风流的嵇康,也能够写古罗马的暴君尼禄,无论古今中外,他能够优游不迫,从容落笔。
梁文道或多或少解答了我的困惑:
木心的文字像什么?假想一下,如果当年“五四”的传统没有断掉,如果当年中国古代的书写传统没有断掉,如果没有后来的革命时期、解放后各种政治八股文的出现,照那一路写下来,中文会变成什么样?你就不由得猜想木心大概就是那个样。换句话说,木心继承了古典,继承了西化影响下的东西,继承了“五四”的东西,但唯独没有受到政治八股的影响,没有受到人民喜闻乐见的那些东西影响,这么写下来就是木心了。
虽然木心写出来的文字并没有受到政治风波以及各种运动的影响,但他这个人,的的确确是受到了各个时代大风大浪的影响,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二十岁时,他白天闹革命,走上街头,为国家、为民族振臂呼号,到了晚上,就点一支蜡烛弹肖邦。
1949年,他从国外回到新中国,卷入了纷乱的政治运动中,他的家被查抄三次,藏书、手稿、书画全都付之一炬。亲人一个个逝去,他自己也被囚禁十八个月。即便是身在狱中,他仍然偷偷在写交代材料的纸上书写密密麻麻的文字,用手绘的键盘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1977-1979年,木心再度被软禁,就在这时,他决定旅居美国,成为如同昆德拉那样的流亡者。
在那之后,他回顾前半生被浪费的时间,恨不得将现在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自己的文学艺术创作上,把荒唐的人生在这里补足。在那段时间里,他一天阅读两三个小时,写作十一二个小时。
《上海赋》是木心最长的一篇散文,木心的遣词造句功力十分深厚,简洁而有骨感,很显然,这样的文字不是信笔写成的,而是一字一字去推敲,一句一句去修改,才能够铺排开来的。即便那样的精绝的文字,他也能一日写上上万字,可见写作时间之长。
也正因为此,他宛若成为了华语文坛中的一座孤岛,跟同时代的一些作家比起来,无论是将他放在京派的茅盾、老舍、沈从文当中,还是放在海派的张爱玲、施蛰存、叶灵风中,都有些不合时宜。
他将博尔赫斯比作自己的文学表兄,认为他们的作品轻盈而机警,短小而见哲思。
木心先生说:“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掠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情。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被剥夺了先天的痴心,而后变得透明,因此“明哲”,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忧郁。我不晓得拥有何种阅历的人才能够说出这么剔透的话,换一句更加诗意的阐述,或许仍旧是木心先生的那句:
“我是一个在黑夜中大雪纷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