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影评】
“小女子年方二八,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这是小豆子年幼时的自我认知。他仍牢记自己的身份,不愿真正的“入戏”,以至于在唱词上执着不愿变通。
戏院的辛苦生活充斥着他的不情不愿,即便在刚入院时,在师兄弟的嘲笑下,已经烧了母亲留下的衣物与过去诀别,但仍旧活在过去和现在之间。
每日枯燥难熬的训练,动不动就加以训斥的师傅。在这样的情境下,作为大师兄的小石头给了小豆子最大的安慰。刚开始时不自觉的维护,到后来跪在“冻住”的大雪中,回来却直说冒火气,这一切都融化在小豆子为他褪去衣服,紧紧搂着他的动作里。然而也是从这回开始,年幼的小豆子真正对他敞开心扉。
《思凡》的唱词即便小豆子早已经烂熟,但永远将女娇娥唱作男儿郎。师爷再三责问:“尼姑是男的还是女的?”小豆子回答:“是…男儿郎。”然而只落得师爷阴阳怪气的嘲讽:“您倒是真的入了化境,连雌雄都不分了!”
真已不分雌雄了吗?
当他终究从戏班中逃出,逃到了“角儿”所演的霸王别姬的戏台下,望着台上刚亮相的楚霸王,小豆子立马泪眼朦胧起来。他拉起小赖子不再惧怕师傅打骂,飞奔回戏院的时候,他便已经再也不会把那一句唱词唱错。
他就是那女娇娥,就是要成那虞姬,他要去守着他的霸王,出生入死,从一而终。
是了,就是这样的,就如那小赖子说的,离了小石头,小豆子便活不了。
还记得张府唱戏那一回,台上虞姬妩媚,霸王威仪,俨然一对。戏罢,小石头把玩着顺手从张府抄起的宝剑,对小豆子笑说:“霸王要是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而小豆子却是想也不想,答道:“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一边是戏言,一边是真心。谅是多年后张府败落,小豆子三番五次的再寻,或是早就从小石头脱胎成为的段小楼成亲当晚,他把这把剑再放到他眼前,这名叫段小楼的小石头也是醉意朦胧,全无印象。
小豆子是虞姬,这没错。而段小楼却不是霸王。段小楼分得清戏里戏外,可小豆子从念对唱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深陷戏中。他把戏作人生,以戏言作承诺,他甚至以为有了这把剑他便是正宫娘娘。然而这一切,全然不过他一人的痴想。
这远不够。紧跟着,小豆子被独自送给张公公玩弄。临去前师傅问了句:“两孩子一块去吧?”
那坤接过话来:“这虞姬她怎么演,她都有一死不是?”
戏里虞姬的命,戏外小豆子的命,一切早有安排。
早时,他为他勾眉拂衫,对他嘘寒问暖。他与他共唱霸王别姬,执手相望眉眼中尽是深情。就像那坤望着戏台之上化名程蝶衣的小豆子问袁四爷:“到没到人戏不分,雌雄同在的境界了?”
这深情融入,又如何不情真呢?
但这又始终不过是程蝶衣一人的戏,始终不过是他一人的霸王别姬。段小楼毕竟不活在戏中,他去逛窑子,他对那花满楼的菊仙姑娘动情,他从深爱虞姬的霸王身上脱离回到现世,他开始对活在戏中的蝶衣不满。
“自打你贴上这个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一语道破。
程蝶衣终究是与段小楼不同的,他对戏恪守的从一而终延续到方方面面。当小楼为菊仙与蝶衣大闹一场后,他终究是克制不了,含蓄地问小石头:“师哥,我要你跟我….不对,让我跟你,好好地唱一辈子戏,不成吗?“
“这不是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嘛….”
“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成魔,不假,可要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可怎么活哟!”
结束了,这难道不明显吗?对于戏为人生的程蝶衣而言,这唱一辈子戏的诺言,不过是要一个长相厮守的答复。然而眼前这个早就不是小石头的段小楼,哪有什么情与爱,可以给虞姬呢?
再后来,在小楼与蝶衣的一次当众对峙中,小楼对蝶衣说:“我是假霸王,而你是真虞姬。”不过是这个道理。而程蝶衣的爱意,也只是“说的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罢了。
国民政府以汉奸罪名逮捕程蝶衣,在菊仙挑唆下,小楼与蝶衣立字断绝往来。明明在上法庭前再三嘱咐的辩词,在蝶衣的万念俱灰下,早就不愿申辩,魂思飘散间大呼的,是:你们杀了我吧!”
没有霸王的虞姬,有何存在的意义?没有小石头的小豆子,又有何生活的价值?
换角风波之后,面对前来请罪的段小楼,隔着门,他再一次问他:“虞姬为什么而死?”
而段小楼显得有些烦躁,似乎早就不耐蝶衣三番五次的追问,他冲着这门怒喊:“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戏!“
一直是戏,一直是戏罢了。往日解围相救是戏,勾眉拂衣是戏,眼角眉梢的情意是戏,次次执着地追问是戏,你我之间不过逢场作戏,我永远是戏中人,而你仅仅台上三分。
可虞姬为什么死呢?霸王是不是也没有细想过虞姬为什么死?是情?是爱?是执念?都不是,都不是啊,一切皆因这从一而终四个字,仅此而已。
程蝶衣的梦碎了,他走向衣架,面色平静的燃了火,一下把戏服烧了个干净。
到了大批斗,蝶衣又回到小楼身边。可小楼为了自保,背叛蝶衣,揭发往日的种种事迹,甚至为了减轻批斗,口口声声的诬告。这回程蝶衣醒终于彻底的醒了,自己钟情的霸王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日日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过是唱词而不是现实。连带着这京戏也都是一场游园惊梦。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他苦言。
大革命后,重逢的蝶衣小楼再唱霸王别姬。时过境迁,不变的仍是当他听到小楼连声叹道:”老了。“时望过来的含情的双眸。忽然,小楼唱起《思凡》,”我本是男儿郎。“蝶衣一恍惚,接唱道:”又不是女娇娥。“
小楼笑他:”错了,又错了!“
何错之有呢?
程蝶衣被段小楼的话惹得若有所思,跟着连唱了好几遍”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没有,没有错,我本是男儿郎,有什么错!
几十年过去了,沉浸在一个人梦境中的虞姬终于醒了。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年幼时戏班门外那些拿着五彩风筝的孩子,自己那时的双眼也同他们一般清亮。
如果那时,我从戏班逃出去,没有去看那一场戏,没有望向霸王的眼睛,会不会有所不同?
梦醒了,可是我的戏还没有唱完。
蝶衣整理一下思绪,然后缓缓的,从霸王身侧抽出了那把剑,自刎在霸王面前。
师哥,你还记得师傅说过的话吗,从一而终。虞姬终于走向她命定的结局。
小豆子的戏,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