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有没有那么一两个东北女人,说话咋咋呼呼,笑起来没心没肺,但是你就是愿意与她相处,觉得跟她在一起特别舒服呢?《小姨多鹤》里的朱小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实在太出彩了,忍不住专门为她写几个字。
小环的出场是从侧面来描写的,张家父子把多鹤买回家的时候,发现小环走了。她回娘家老公张俭认为没有错,就该给婆家一个态度:你们凭啥要专门买个人来生孩子,生不出孩子是我的错么?人还没正式出场,就把矛盾带出来了。
过后张俭跟母亲去接小环,发现小环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娘家人,她把这么大一桩“借肚生子”的事情演成了夫妻怄气;而且早就把行李收拾妥当、就等张俭他们来接,有个台阶可下,这场“离家出走”就算翻篇了。用张俭的话说:小环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四个字实在太惊艳了,一个懂事又让人心疼的妻子形象瞬间跃然纸上。
小环做姑娘的时候是很幸福的,家里的老闺女,被宠得没样。书中有个很别致的细节描写:“东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亲给她垒个窝窝,里头暖着呢!”这是她在南方回忆过世父母时候的描述,看着就很让人动情。之前网上有句感动了很多人的话:至亲离世那一瞬间通常不会让人感到悲伤,真正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半盒牛奶、窗台上随风摇曳的绿萝、安静叠在床上的绒被和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是不是很有异曲同工之妙?
话说回来,就是因为太惯着了,闹起来没天没地的,所以熟人都不敢娶她。父母怕她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了两岁,才嫁给了张俭。婚后第二个月就怀孕了,但是肚子七个月大的时候,遇上日本兵,她爬上一头耕牛逃跑,结果牛把她甩了出去,孩子提前临盆。因为早产,有生命危险,大人孩子只能选一个,张俭选了小环。那之后她就不能怀孕了,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了大半辈子。这里面张俭是个男人,不能没有他的存在,他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一个纽带;多鹤自不用说,是悲情又顽强的主角,需在她身上展现人性的温暖和希望;而小环呢,她是严歌苓笔下的另类,她就像邻居家的大姐一样,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可是如果没了她,这个家就没了。
先来说说她的缺点。
小环人懒。只要不需要她动手,给她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凑合吃。她也不工作,在东北的时候,全家都干活,就闲养着这么一个少奶奶。去了南边,一年时间换过两个工作。第一个是刻字码,她嫌刻字码花心思,作者这样描写:“刻一个字码把半辈子的心事都想完了”,是不是很符合小环的性格?在公家食堂也干过,干了不到两个礼拜,就往医院跑,因为想开假条。
小环手松。她从小就不会算计(估计也是不需要她算计),上班要扯两身体面衣裳,自己扯布也给多鹤扯,又给孩子们扯,挣的钱还不如花的多。朋友来家里做客,她对柴米油盐也没数,只要好吃,多少油她都舍得放,想想在那样的年代,买油都是要油票的。
小环嘴刁。她跟婆婆吵架,骂婆婆是“笑面虎”。她给多鹤拿一条头巾,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孩子的车子放在楼下被人拿了,她在楼道里咒诅偷车的人满腚长毒瘤,骂得扬眉吐气。孩子们被人欺负了,她会找上门去骂,骂得人家开后窗逃走,看着就很解气。小环骂人吵架的话里充满生活艺术,很多都值得细细回味。连多鹤都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得这么好的人”。
小环这样的小毛病数不胜数,除了“嘴很刁”这点是正面描写,其它都是一笔带过,但因为作者描写得形象生动,所以都能让人印象深刻。可是尽管有这么多的缺点,你也讨厌不了她,因为她有更好的优点在发光发亮。
首先她心地善良。
她一开始当然不喜欢多鹤,这是来跟她分男人的人,试问哪个女人眼里心里容得下?可是她不但接受了现实,而且第一次见面,就给多鹤拿头巾、拿棉鞋,嘴上说着反话,心里却是同情可怜这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
多鹤在山上生下双胞胎,小环第一个找到她,接生完本来想先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到多鹤可能会变成饿狼的食物。这样的想法一出来她就被自己吓得毛发直竖,她觉得自己真不应该,这是无亲无故的孤女多鹤啊,于是她选择留下来陪多鹤直到张俭找上来。
张俭把多鹤丢了,小环一到家就明白了整件事。她极其不耻张俭的行为,骂他到底干成了缺德事,她不理会张俭的抵死不承认,第一时间拉着张俭就去找多鹤,她说在这里就算多鹤再不舒适,那也是一个家!她心里担心连门都没正式出过的多鹤在外面要怎么活下去。
其次她做人有气度。
刚搬到南方的时候,厂里分的是一个大屋子,他们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也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是不是很难想象这样的生活?没办法,这是时代的产物,是被环境逼的。
多鹤生过一个孩子,满月不久就病死了。她让多鹤赶紧再生一个,再生一个才能把每个人心上的缺填上。从那以后,张俭每次钻到她的被子下,都被她轰到多鹤那边去:“你有富余种子别往我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鹤那块肥田慌着”。
多鹤被抛弃一个月后生还,也是小环劝张俭怎么跟多鹤和好,她深明大义地告诉张俭:女人再不愿意承认那有时候也是贱的,一旦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里了,她告诉张俭要想多鹤原谅她,就只能跟她肌肤之亲去,这比什么“对不起”都管用。
张俭跟多鹤偷情被发现了,她就算心里再难过、再恨张俭,也还是出面替多鹤顶了事。她强打着精神,把两只微红微肿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着他俩感情怎么怎么好的荤段子。脸上笑得多灿烂,心里就有多委屈,可她还是强忍着把男人从拘留所弄了出来,她在真正的大事上从来不含糊。
张俭因为误杀了厂里的工人入狱。去探监的时候,小环假借上厕所、专门给多鹤留了时间跟张俭独处,因为她知道张俭的命里有一部分是属于多鹤的,只有他俩独处,属于多鹤的那个张俭才能活过来。这俩苦命的人只能靠她小环来心疼,可是谁又来心疼小环呢?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生性乐观。
她的口头禅是“凑活吧”,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却是难能可贵的生活哲学。
丫头春美被滑翔军校开除,怕回来被人笑话,张俭就把她送回了东北老家,小环气得跳脚:“连小偷、破鞋都有脸活着,吃一日三餐的!”意思是女儿就算做错了,也没必要把她藏着掖着。这里头有对丫头的疼爱,更可见她一贯的处事态度。
张俭入狱后,家里没了顶梁柱,本就紧张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凄惨,这个时候小环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想尽各种办法弄来吃的,用偷的、用骗的,为了给大家填饱肚子,她连最基本的做人准则都可以不要;她看着多鹤、怕她寻短见,她还要抚慰孩子们的情绪。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她事无巨细,照顾得体贴入微。她只要情愿做的事情都做得麻利漂亮。
她摆缝纫摊子维持生计,认识了各种各样“没档次”的朋友,包括那些流氓混混。因为她喜兴,走到哪都跟一盆火似的热热闹闹,所以大家也愿意跟她结交,当然大家也想从她身上找补一点小便宜,喝个日本茶、做点时新样式的衣服什么的。就是这样一群朋友,还让她找到了机会去探监。
这就是朱小环呀,不管多么糟糕的日子,她都能带着大家凑合着过下去,就连多鹤也觉得吃惊:她也能在无可奈何里得到一点满足,偷到一点乐趣。
多鹤骨子里作为日本人的“不凑合”,与小环的“凑合”是这个故事里隐形的冲突,结果是只有小环的“凑合”带着多鹤的“不凑合”,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最后多鹤回了日本,先后带走了张俭、女儿和大儿子,最像多鹤的二儿子选择留在中国,参军去了西南,在那结婚生子,徒留她一人带着名叫黑子的狗在他乡孤独终老。她再也不吵架了,因为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这一辈子吵吵闹闹的,都是为了家里人,现在就她一个人了,还有什么值得吵呢?
所以看到这知道为什么喜欢朱小环了么?因为她的缺点微不足道,她的善良坚韧伴随一生,她拥有像小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因为她是最平凡却又最伟大的中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