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6日,距离现在一年零一天,我与来自19世纪的乔安娜撞个满怀。
冰岛之行结束,我来到了波兰。那天的出行预计拜访卡里米日犹太聚集区,顺便看看辛德勒工厂。而遇见乔安娜,是计划外的事。
波兰的冬季是一个恶魔,为了取暖,我每天都要喝几杯热饮。从一家咖啡馆出来,我裹紧了羽绒服,有一种哪怕是松开一秒,就会变成冰雕的危机感。和大部分欧洲地区的梦幻童话色彩不同,见证了犹太人屠杀的卡里米日地区建筑配色灰暗。被暗色系的建筑包围着,我的心情也下沉到了极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突然,像变魔法一样,街角一家挂着“Stary Sklep Old Shop”字样的蔚蓝色小店跳进了我的视线,玻璃橱窗里的二手玩具咧开嘴笑着,它们是那么可爱,把我身上所有的寒气吸走了。
我轻轻推开挂着铃铛的木框门,老式唱片机里溢出我听不懂的歌剧。乔安娜穿着上个世纪的裙子,端正地坐在角落,她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并没有因为我的闯入而抬头。19世纪的大门开着,在堆满了玩具、首饰、邮票、信件、家具、烛台、相框的小店里,我正一步步逼近童年、电影和阳光。不知从何时起,乔安娜像从时空隧道里走出的贵族夫人,她伸出手摆出邀舞的姿势。就这样,我在古老的音乐中与她共舞,魂不守舍。
57岁的乔安娜是大屠杀幸存者,精通波兰语、德语和希伯来文,不会英文,我们的所有交流都是通过google翻译和手势。即便通过冰冷的翻译机器交谈,还是能感受到她眼神传递过来的温度。我们都是怀念过去的人,所以一见如故。她说自己是活在19世纪的人,八点睡觉四点起床,早上一切安静让她有创作的欲望,那时她会画画,写散文,作诗。
第二天是中国的新年,我孤身一人坐公交去卡奇米日看她。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下午,一起抽烟听歌剧聊艺术,她把我引荐给诗人朋友,带我去犹太人的聚会和大家一起唱歌。
入夜,我提议与她一起去LP里推荐的酒吧听摇滚。犹太人居多的Alchemia酒吧当晚安排的是波兰乐队LIMBDSKI的演出。时间尚早,演出还没有开始,她穿着优雅的裙子和我一起坐在木制的台阶上手挽着手交谈。期间,她不停地亲我的脸颊,和我说自己没有结婚也从没有过孩子,如果我的父母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做她的干女儿。看到翻译软件才明白意思的我,后悔没有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认真看她深邃的蓝眼睛。
当晚我把她送回家,穿过维瓦斯河和一片城市森林,我们一同抵达1875年建造的老式公寓。这是一个加起来大概十五平米的小屋,前厅拥挤,没有浴室和厨房,煤气灶对面是浴缸,发黄的浴缸上懒散地挂着碎花浴帘。卧室里是一张单人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长宽适合孩子体形的睡椅,床的对面是一张小书桌,是她写诗的地方。
一进屋,乔安娜脱下外套帽子,拧亮了餐桌上的陶瓷灯,光线刺向有无数条裂缝的地板。她走到灶前,说要给我做一份波兰风味的素食夜宵,甜味的豆子和菠菜让人反胃,为了显示出礼貌,我还是吃完了。吃罢,乔安娜又和我聊起了艺术,这次我没有接茬。我为她的境遇感到难过,艺术在她身上已经超越了正常的生活,是一场无比认真又无比癫狂的人生游戏。
在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乔安娜邀请我搬进她的公寓并与她共进晚餐。在距离卡里米日一个小时车程的胡塔区,有一场我不愿错过的现代舞表演,我拒绝了晚餐的邀请。当天中午去商店找乔安娜吃过午饭后,我们“约定”晚上在公寓见面。在看完舞蹈后我赶往公寓,在她邻居的帮助下我进了公寓的大门,可是却怎么也无法敲开她的房门。我试图透过猫眼和门下的缝隙获知房内的信息,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动静,我被拒之门外了。夜晚十点,不方便过于大声地敲门,在漆黑透风的台阶上我坐着等了一个小时。
我想也许她睡了,也许外出看歌剧还未归,也许……我给她的诗人朋友facebook留言,也没能得到回复。无法与她正式道别让我绝望到在门口哭泣,寒风撕裂着我的颊骨,我的牙齿和头发也生疼,感觉痛苦已经深深长进了脑袋里。在被悲伤击打到有气无力之前,我掏出本子,撕下一张纸,就着昏暗的过道灯写了一封信给她:
乔安娜:
没能和你再见我感到很难过,明天我要去扎科帕内,希望和你再次相见,在下一个冬天的克拉科夫,或者是秋天的北京。
Nikki
你的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