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是鲫鱼汤的浓香陪伴我度过了初中、高中一个又一个孤寂难熬的夜晚，为我驱散台灯照射下的困倦、给予我完成一张接一张雪花片似的试卷的体能和毅力。

最终，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进了政府部门，成了一名公务员。然后结婚生子。

生活沿着平淡且俗套的轨迹一路向西。我变得越来越成功，给我妈买了新房子，给她很多钱，告诉她那些没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用再省吃俭用了，扬眉吐气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其实我知道，那些钱她还是存起来了。但我还是源源不断地给她钱，因为我觉得钱最实惠！

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忙，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孩子，休息日忙人情维护。留给自己的时间都要靠压榨睡眠来获得，真不知还能从哪里匀出点时间分配给妈妈，密不透风的节奏让我焦头烂额。

但妈妈又特别想知道我过的怎么样，特别是在爸爸去世之后，她就老打电话给我，电话里来来去去就那几个问题：“他（指我老公）对你好不好？宝宝乖不乖？”以及那几个要求：“要按时吃饭，不要太辛苦，自己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工作要上心思”。我总是在一连串“哦哦哦”声中仓促而忙乱地挂断电话，我还有好几个文件要看，有好几个会要开，我听不到她声音里不经意的失落。

后来她就不怎么打电话给我了。

4

我也想过带她去旅行，可她身体实在是太弱了，根本坐不了汽车。几次尝试之后就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妈妈说：“食堂的饭菜不好吃，要不中午你到我那里去吃饭，我烧给你吃啊。”

其实，我并不想赞成这个提议，因为一来一去需要花费时间，但我又实在不想让妈妈失落，便答应下来。

妈妈每天都会兴高采烈地起早去买菜，中午烧一桌小菜，还有就是熬一锅鲫鱼汤，静等我回家吃饭。等我到了，就盛一大碗饭给我，敦促我多吃，每次我都得费劲添出一半到她碗里，我告诉她：“我哪能吃那么多，我得保持体型。”

然后她又给我盛鱼汤，敦促我多喝。鲫鱼汤依旧是那种熬够时间后才能呈现出的奶白色，上面漂浮着几段绿油油的葱花，可我早已厌倦了那股“廉价”的味道，但我不能说出口，每次只能是象征性地喝几口，就说留给她晚餐吃，便开始低头看文件。

妈妈就兀自在旁边开始唠叨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女儿离婚啦，谁家又买新房子啦，谁又辞掉好工作啦……每件事她都会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想听这些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对她的独到见解也无甚兴趣，但我不能告诉她其实她打断我的思路，我都不能好好看文件了，我只能强耐着性子装作在听，偶尔抬头给出一个极其敷衍的“哦”。我没注意到她眼神中有飘忽不定的忧伤。

后来，我还是选择在单位食堂吃中饭，理由是怕妈妈太辛苦、太操劳。

5

生活似乎终于恢复秩序 ，我又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安排工作和生活了。可偏偏在这时候，我得了严重感冒，脑子里像糊了一层浆糊一样沉重而黏稠，正当我已经彻底放弃形象，在办公室里很大声地擤鼻涕的时候。只听见同事大声叫嚷：“小陆，你妈妈来看你啦！”

我一个激灵，吓一大跳，心想，我妈连路都不认识，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寻到我单位来。当我打开门，走出办公室一看，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腰略微伛偻的熟悉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向我走来，手里捧着那只专熬鲫鱼汤的小砂锅。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爬了出来。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仔细看过妈妈了。此时此刻，她一步步走来，仿佛走进一个巨大的光圈，里面是浓缩在鲫鱼汤里的艰苦岁月和亲情无疆。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过去夺下妈妈手中的砂锅。这一次，我在办公室里，在同事们羡慕的眼光下，喝光了一整锅鲫鱼汤，记忆里熟悉的味道环绕在我的口腔和唇舌之间。

原来是妈妈无意间听一个来找我办事的邻居说起我重感冒好几天了，怕我不好好吃饭，特地熬了汤给我送过来，结果在单位大楼迷了路，幸亏遇到我同事，才把她带到我的楼层。

我突然意识到，妈妈老了，她看不透我的变化，一心用她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爱；而我读不懂她的孤单，我表面顺着她，其实心里头嫌她的唠叨、琐碎和过时。

曾经缺钱的我以为给钱是最好的回报方式，其实我错了，几十年过去了，妈妈从一个扎着两条绞丝辫，高挑、能干、美丽的少妇变成了皮肤松弛、眼袋垂坠、腰背伛偻的老妪，不是岁月摧残了她，也不是命运蹂躏了她，而是她把对我的爱全部熬进了鲫鱼汤里，我厌倦了鲫鱼汤，在妈妈看来就是厌倦了她对我的爱。

我和着眼泪吞下一口口鲫鱼汤，在心里发誓，今后要好好陪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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