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乡下过来,背着一口袋柴禾,吭哧吭哧地站着,多像风中弯着腰的芦苇。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的心目中,你只要告诉他,家里还缺些什么,比如蔬菜啦,柴禾哪,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为你备齐了,甚至直接给你送过来。
有一年的冬天,父亲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把家里的棍啊棒啊从旮旯里找来,再用钝得让人生气的锯子一下一下地锯着,好不容易跟前才堆积了一些柴禾,那些柴禾剖开了胸膛直接袒露着,让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它们内心里的纹路,忽地就在阳光下亮出来了。
父亲握着斧头的手,禁不住抚摸着眼前的阳光般的颜色,就像是握着儿孙们的手,敞开衣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此后的日子,听别人说,父亲就在村口的路边等着我,一下子就像年轻了许多,他的目光就专注地看着大路的遥远方向。他蹲在地上的样子,就像是耐着性子的石头一般。一连好几天,他就这样地固执地守在村口。
其实,我早已忘记了父亲的叮嘱,那次父亲来到家里,看到家里断了柴禾,好不容易才燃起了炉子,父亲就嘿嘿地笑着说,你们也太忙了,连找柴禾的功夫都没有。
从他的话里,我隐隐地听出了责怪,是啊,找柴禾谁还有功夫?家里宁愿烧煤气,烧电,也不可能去找柴禾的,何况,在一个小镇上柴禾到哪里去找呢?父亲也看出了我的无奈,就又嘿嘿地笑着,立即说,还是我给你们搞些吧。
然后交待我,等柴禾劈好了,让我去乡下取来就行了。可我觉得父亲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自责。因为父亲亲自给送来了。那天我还没有起床,父亲就在楼下喊我的小名。我一骨碌地爬起来,打开门,先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接着就看到父亲一头的霜花,真像是湖边芦苇滩上的芦苇,顶着一头的雪白。他双手相互搓着,站在我家的门口。我赶紧拉父亲到院子里,随即喉头里就有一样东西在堵着。
我还是埋怨着说,这么冷,你就不能等中午再送来?父亲没有说话,只顾从车上搬下装在蛇皮口袋里的柴禾。然后快活地絮叨起来,都等你好几天了,知道你忙,我就给你们送来了……哦,天还是不冷的。
我瑟缩着身子,父亲就紧张地喊,还不快穿衣服去!天这么冷!我赶紧冲到楼上穿好了衣服,又匆匆地下了楼。我就不放心地问,路上风大吗?树上都有了霜花了吧?河里结冰了吗?父亲笑着摇了摇头说,蹬着车,也没有顾这些。
我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说,以后不要再送来了,镇上什么卖的都有。望着佝偻着腰的父亲,暗淡下去的脸,我赶忙换了语气,以后菜呀,米呀什么的,让我过去拿就是了。父亲愣了会儿,还是嘿嘿地笑着,好,你拿,那样才好呢。
可是以后的日子里,家里的米呀菜呀,还是由父亲从八里多地的乡下一趟一趟地运来的……好像自己永远都会遗忘似的,现在我才知道,在自己的心中,什么还都倚靠着自己年迈的父亲。每每想到这,自己的内心就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那乡下的路,颠簸着,泥泞着,弯曲着,就这样紧紧地连接着乡村另一头的父亲。一竿瘦瘦的顶着霜花的芦苇,在上面踽踽地行走着。无论岁月浸染了怎样的颜色,那条路一直在我的梦里横亘着、延伸着,那芦苇的暖色也一直在我的心底辉映着、温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