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终其一生都愿意在放弃已知的基础上来认识这个世界。

很多的东西都不存在，唯一不变的是我们的以为和幻想。我们根据我们已知的知识，认知，揣测定义了一件事，说得多了，也就变成了真的。比如，死亡。死亡是一个事实还是被定义的一个事实。我认为是后者。

我曾经认真地观察过死亡的发生——我说的是我们可以捕捉到的真实的信息是什么呢？

——一个在“死亡”到来之前器官就已经在慢慢损耗的身体，器官的运作在某一刻停止而带来的精神无法传递和身体的停止。

在上一刻，我写下的是“精神的无意识”，又觉得不准确，有没有意识，我们也无法得知，只是我们以为没有意识，所以“无法传递和交流”恐怕更准确，或更接近准确。

这是我看到的信息——“死亡”发生的那一刻的信息呈现。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说“死亡”，只是更容易理解，但在我心里，它其实有一个更加准确的词叫做“完成”。

所以，“死亡”这个词是否是准确的，我更觉得是人类的定义，只是定义的时间够久，它就成了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也被定义了——他们说，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为社会在做贡献的人，一个活得很好的人，人人都羡慕这份通透，觉得这是理想的人生。

因为说得多了，我也信以为真。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啊！我怎么会羡慕我的人生？

我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呢？

我没有爱任何人胜过爱我自己，在自己想过的生活和陪在家人身边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不在意他人的感受爱自己和委屈自己让别人满意中，我选择了前者；在让自己爽还是迎合他人中，我选择了前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纵使是公益，我也是为了自己，我一直做下去首先是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被需要，被肯定，有价值的满足感，其次才是为这个群体带来益处，我明明就是为了自己啊！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啊，何谈好人？谁不愿意轻轻松松，不疼不痒的享受人生。

然而我呢？

我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的“痛苦”。

第一次自然是安乐死事件给我带来的几乎崩盘式的摧毁——它让我几乎用了全部的生命去来面对自己的伤口，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抗不过来，这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如果抗不过来就是死，没有人愿意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获得成长。

20岁，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年龄，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彻底的摧毁——你以为那个永远会陪在你身边的最好的朋友没有按照你以为的世界规则一直陪你走下去，她的生命终结在24岁——这是你对世界的质疑，那个本来要一起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人——这是我们共同作出的选择，他却在签字当天跑掉——这是20岁的生命不能理解的人性。

摧毁不是死亡，是没有希望。

第二次是我20岁走进孤儿院，我面临了三个重大的问题：

一、我来到孤儿院，所有人以为是来得到治愈，所有的治愈是在你完成了与世界的和解之后，治愈才会发生，而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只有微小残疾的孩子被父母抛弃，他们把她当垃圾扔在了垃圾桶里。她如果被扔在福利院门口，扔在警察局，扔在医院，扔在火车站，扔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骗自己接受——他们没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他们想让孩子活下去，可是垃圾桶，他们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来到孤儿院第一件要面对的事就是接受这就是现实，有人就是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也超出了一个20岁的生命所能理解的世界 。

二、和权威的对抗。当我发现了孤儿院的“黑幕”，我被驱赶，被陷害，被打压，我寻求帮助的同时要去识别在都穿着光鲜的面容下谁是黑谁是白，我要如何可以自保，又可以解决问题，而这一切你又要隐藏的天衣无缝——我怎么忍心让那些身患重病又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看到这样的世界——在这样的日子长达四年的岁月里，我才真正认识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人间，很肮脏，却也值得你倾其所有去清洗。

三、接受儿童的死亡——这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绝症病房上班，你见到一个孩子，就是为了死的，送到这里的孩子都是没什么希望的，治疗都不再治疗，他们大多是6岁以内，那一年，我23岁，你知道，想要理解这样的世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我用了6年的时间去接纳儿童的死亡，去理解上苍和命运这件事，这样一份和解，那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第三次，便是在临终病房，面对随时都可能到来的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事。

在医院里，社工和任何一个职位都不一样，护士服务于医生，医生服务于器官，社工，服务于人的心灵，人都有幻想的能力，你和一个病人时间久了，你都忘了你是来为死亡做准备的，一天天过去的多了，连你都忘了数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它突然造访，你的心也被电到了。他早晨还在和你像两个平等的人相处，下午就要靠呼吸机活着了，他昨天还和你一样，是一个人，第二天，就分别于两个世界了，我最想拥抱病人的时候是——他死了，他和我们站在了两个对面，他曾经最亲最亲的人，都和他不是一个物种了，他和我们已经是两种人了，那份孤独，我好想拥抱他——这是我要面临的第一件事，而那些医疗的副作用，肿瘤长在外面，一盆一盆的吐，血淋淋的样子，早已不再是什么事了。

第二件事便是为逝者穿衣服，面对遗体，冰冻之后不尽人意的面容，家属害怕，你不能害怕。一天天，一年年，一次次去接近遗体，去克服对于你所想象出来的事物的恐惧，如果想从事这个工作，必须要完成这个功课。

第四次，是我女儿去世的时候，我们为死亡做好了一切准备，还是没有一切准备好这回事。

她在做手术前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给这个世界的信，她希望发表在我当时一个“好朋友”的公众号上，她信任她，是唯一可以准确表达的人，可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等到，她昏迷前的4小时，用了她所有的力气把给那个人的礼物销毁——我明白，她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埋怨和恨离开，她去世以后我就失明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失去，不是，是因为——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没有让我的病人留下任何遗憾，却让我的女儿留下了这么重大的遗憾。

她还有另外一个愿望就是活到18岁，她去世的时候距离她18岁，还有40天，说完全没怨恨上苍吗？也是假的。我们那么那么努力的活着，我们比别人更多的活在当下，你连40天都不给我，是的，它就是不给你，你也得接受。

她去世的这四年里，我的成长大抵就是接受，接受即便是我也无法避免遗憾，接受现实就是这样的，你要与之和解。

我们当然可以说每一段“痛苦”都是成长啊，真的吗？我们真的喜欢成长吗？不是的，我们只喜欢不疼不痒的成长，我们喜欢的是平和的，轻松的，愉悦的成长。

我们所以为的，我们所定义的，我们所羡慕的其实都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

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和痛苦换得成长，我怎么可能羡慕自己的人生呢？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你是要先疼，再得到，如果是先得到再疼，说不定会脑门一热期待一下。可是疼都疼过来了，那肯定还是要的好，但是这绝非是理想的人生，当有人说你活得很通透的时候，我心里的声音是——都疼成这样了，还想不明白点事，那不是白疼了吗？

疼和结果是一体的，是无法分割的，那你羡慕的是疼吗？

自然不是。

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羡慕的，都只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一个人活到100岁，只是人家应得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大概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吧，我们想轻轻松松的得到——你就不该这么想，那除此之外，付出多少代价，得到多少，也只是世界的规则而已。

人好似永远都没有“最好的时候”，到所谓“最好的时候”持续一段日子，那种“好”的刺激感就慢慢削弱，就没有那么好了，就想寻找下一件好的事情，在没有到达彼岸之前，就有烦恼，要么退回去，会觉得无聊，要么继续，会痛苦，那你是要哪个？

我们所说的学会满足，其实也意味着不再进步，我们所说的自寻烦恼，也或许是想要打破自己的舒适圈，而我经历的人生，也不能赖老天，大抵也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最好的世界，大概就是想象吧。

想象会有一个人至死不渝的爱你，想象世界会有天使来拯救黑暗，想象我们原本不需要以痛的代价活得幸福，想象也很好，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想象，大概就是一种希望。

我希望有朝一日，每一个人都不以疼痛的代价醒来，我希望我是一个传播者，将我在一线临床工作中经历过的“遗憾”“来不及”“本可以”，将我用生命换来的教训以最低成本的方式进行传播，不必癌症，不必痛不欲生，不必死亡，就可以完成醒来。

我希望终将有一天，我们都能够明白，是你的选择和你的当下创造你的未来，疾病，灾难，死亡，都不是谁在为难你，都不干老天什么事，是你，决定了你的未来。

愿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要亲自去疼，就可以找回自己本应该走上的道路。

愿我们可以承担得起你现在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可以苦难，可以遗憾，可以后悔，只要你可以承担。

愿我们如果是一个傻白甜，也不觉得不好，也喜欢什么都不懂的自己，什么都不懂，还不为此所困，不徘徊，不否定，不厌恶自己就好。

愿我们来到人间一趟，不要辜负，生而为人的艰难，选择的自由，健康的恩赐，和珍贵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