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挖土的声音总在那儿,缓慢而绵长,像一条在泥地上爬行的蚯蚓,固执得让人心生烦乱。
今天是叶梦到加油站上班的第三天,这个早晨和所有秋天的早晨没有区别,除了那个讨厌的声音破坏心情。
挖土那老家伙叫啥亮?据说退休审批手续都下来了。但他一直在油站外边不停地挖,奇怪的是,加油站的所有人对此都视而不见。叶梦上班时他已经在挖了,下班时,他还在挖,他一直这么挖,感觉从没有停止过。
握在叶梦手里的扫帚胡乱划了几下,嘭——,一下撞在塑料撮箕上,垃圾洒了一地。叶梦停了下来。她想,是连撮箕一块儿扫到垃圾筒那儿再拾起来,还是现在就拾起,把泼出的垃圾扫进去。
正举棋不定,那个声音停了。回过头去,那老头儿嘴上叼着烟,两手正在衣兜里找打火机。
之前上岗培训时,叶梦知道油站抽烟是严重违章。终于逮着个发泄的机会,叶梦来了劲儿,把扫帚一扔,三两步就冲到他面前。
“喂!喂喂!加油站不能吸烟,你不知道呀!你还是老员工,一早就在这挖,你干嘛呢?干嘛呢!”
老头被叶梦连珠炮式的发问弄懵了,闪电一般,把叼在嘴里的烟夹到指缝里。
“对不起!对不起!”老头鸡啄米般点着头,还不停鞠躬。“丫头请原谅,请原谅。我这坏习惯总改不掉!”
“不行!改不掉也得改,你触犯了加油站十大安全禁令的第一条:严禁吸烟,严禁烟火!知道不!”奇怪,叶梦发现老头儿夹在指缝里的烟是两支。她看看老头的嘴,刚才他嘴上叼的是两支烟吗?“你,你一次抽两根烟?”接着,她又发现,老头儿抽的是一种很老牌子的香烟,很小的时候她父亲也抽这烟,这个老包装近二十年没见了。
“你还抽红塔山呀?”
“丫头,你说得对,我改!一定改!”
“你怎么一次抽两根烟?”叶梦的眼睛睁得很大。
老头儿答非所问:“不过,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有这个坏习惯,所以几十年来,我到加油站上班,从来不带火柴和打火机。翻遍全身都找不出火种!真的!不信你检查!”
“你一次抽两根烟?”叶梦和老头挖土一样固执。
老头谦恭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不作回答,眼睛却望向天空。天边团团簇簇的铅色云朵压得很低,感觉很重,太阳正费力地左冲右撞,却只能在云层外沿镶一圈略亮的边儿。
收回目光,老头的双肩不协调地晃了晃,微胖的身子也跟着颠了几下。他走到沟沿坐了下来。叶梦看清楚了,老头儿腿脚不便。
“你真的一次抽两根烟?”
“是的,我一次抽两根烟。我只抽红塔山。”老头儿缓缓地说,“这是欠下的债,一条人命呐,得用一辈子去还!”老头子停了一会儿,眼眶里有黏稠的东西涌出,阳光一晃晶晶的亮。
“你有命案?”叶梦追问。
“三十多年了,那是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在一座山前和越军展开恶战。我的班长为了掩护我,婚都没结就……”老人哽咽了,眼里亮晶晶的东西化成浑浊的泪,顺着老脸淌了下来。
两片枯叶被风旋转着带进土沟里,在新翻的泥土上滚了两下,又舒适地停了下来。
“打过仗!”呵,多精彩呀,叶梦想听。“您慢慢说。”她挨着老人坐下。
“叶梦跑哪去了?让她加油!”
“土沟里,和赵站长说话呢。”
“那别喊了,我加,他们聊!”
……
风过,好闻的青草跟新鲜泥土气息,使赵亮鼻腔内的每个毛孔都舒服地张开。他真想翻身仰躺,伸开双臂大口吸光这美味的空气。若非战争,他甚至有点喜欢这里,他爱这山高溪长、满目碧绿。然而,此刻他正和战友们一起,铁钉般牢插于地,隐蔽在这座中越边境的小山旁,等待进攻时机。
“赵亮,你第一次参加战斗,机灵点!一会儿开火了,跟好我!我趴下你就趴下,我往前跑,你就往前跑!”旁边的连长张进,低声交代道。赵亮两眼放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对于打仗,他这个新兵蛋子除了兴奋,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会儿,“砰,砰,砰!”几声清晰、响亮的枪声打破沉寂,从小山两侧传来,令人不寒而栗。几秒钟后,那几声枪响,引来一阵密集枪声,山间顿时枪声大作,如群狼齐嗥。
“同志们,冲啊!”随着一声令下,战友们开始向敌人的阵地发起攻击。
班长乔宇身形高大,他借助腿长的优势,一直跑在最前面。赵亮跟在连长张进身后,紧张得一头大汗。那几秒钟于他而言,像过了几个世纪。他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哒,哒,哒”,敌人的机枪声,将他拉回原地。
“这是战场,我在打仗!”他用力拧了下自己的脸,疼痛使人清醒,也警示他要尽快进入状态。他感觉耳边有什么东西,带着哨子般呼呼飞过。
乔宇投出的手榴弹硝烟尚未散尽,大家就已冲过小山。
转眼,乔宇已接近敌人战壕,正当他刚踏上战壕边沿时,一脚未踩稳就栽了进去。“咚”地一声,摔在战壕下面的土坑里。
这时,其他连队的战友们也渐渐靠近战壕了,大家不停地往里面扔手榴弹,一排排地甩,制造不间断爆炸,来压制敌人机枪火力。
突然,战壕里小猎豹般跃起一个人,是乔宇!眼见他几步就快要爬出战壕,却从烟雾中跑来一位越军,一把抓住乔宇一只脚,死命往回拽。
“赵亮,掩护我!”连长张进见状,大吼一声,篮球场上三大步投篮似地便跳入战壕。他对着那个越军的盔式帽,就是一枪托。赵亮想都没想,也跟着笨拙并跌跌撞撞地跳了进去,确切地说,应该是滚进去。一进去他就发现,非常危险!
此时,旁边的另一位越军,正用冲锋枪对着张进。情况紧急!赵亮不假思索,便当即给了他一枪。子弹带着怒火,“噌”一声从越军胳膊下钻入,他一下倒在了地上。这是赵亮第一次开枪杀人,相距仅两三米!“嘭,嘭,嘭”,赵亮呼吸急促,心跳得厉害,就差没蹦出嗓子眼儿。
握枪的手尚在筛糠般颤抖,赵亮还没缓过神来,险象又起!
原来,那名越军在倒地瞬间,竟然叩响了扳机!
“张进,趴下!”
赵亮大叫一声推倒张进,自己也趴在了地上。“啊……”,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惨叫,乔宇和那名厮打着的越军,一起跌倒在壕沟底部。
“完了,完了!”赵亮的心,就如正在大路上骑得好好的自行车,突然掉了链子,咯噔一下,车轮停止了转动,正在行驶的自行车之惯性,使得骑车人几乎一头栽倒至地,磕得头破血流。他忽然有种不祥预感。
“乔宇,都怪我,没保护好你……”张进爬起来,对着拽脚的越军就是一枪,然后,一看乔宇,脸上、头上、身上全是鲜红的血,眼泪就掉了下来。
“哭啥呢?我还没死呢!这狗日的,自己吞子弹,还溅我一身血!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乔宇忽然推开越军,抹了一下脸,恶作剧般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衣服气愤地说。
“臭小子,吓死我了!”张进对着他胸口打了一拳,破涕为笑。
这时,其他连队的战友们,利用乔宇打开的口子,也冲了进来。一名小个子越军见大事不妙,扭头就跑。乔宇一刺刀扎进其后背,赵亮见状,也壮着胆儿地追上去,他学张进的样子,对着越军脑袋就是一枪托,那越军顿时瘫软在地。
越军搞定,他却感觉自己像根木头,毫无胜利后的喜悦感。无意间低头一瞥,他看见自己枪托上白花花一片,手上还沾了几星点,半温热酸奶一样稠黏。这让他想起村里杀猪时看到的猪脑所出之物,他感到自己汗毛都吓倒立起来了,赶紧在衣服上擦干净手,眼睛望向别处。此时,四周到处是硝烟味、血腥味,赵亮又惊怕又恶心,胃里一阵抽搐,差点呕吐出来。
炊事班通知开饭前,赵亮的肚子已经唱了好一会儿空城计了。他记不起早餐和中餐都吃的啥,打了一天仗,只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饱满。
终于打到了热腾腾的饭菜,赵亮和战友们一起,蹲在地上就饿狼一样开吃。然而,当身边的小同志“呼哧,呼哧”已将第三份饭干了个底朝天时,赵亮第一份大米饭还没吃完。那米饭估计煮时水加多了,不仅松软,还粘糊糊、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不舒服。他下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枪托,用脚将其踢远了点。
“小赵,还没吃完啊?快吃,快吃,不吃饱,打仗没力气!”连长张进已吃完,他用袖子抹着嘴,见赵亮端着饭缸发呆,就走过来冲他说道,“小子,今天第一次上战场,表现不错,还救了我一命呢!有前途,好好干!”
“好的,好的。”赵亮笑着对张进说道。可那些半黏稠、白得晃眼的大米饭,“呼啦呼啦”扒进嘴里一大堆,把他腮帮子涨得鼓起两个大包,他仍旧难以吞咽。他鼓着眼睛,强迫自己咽下一口,却呛噎得难受,最终,“哇”地一口,他全部吐了在了地上,黄土地上顿时白了一片,相当难看。
“尝尝这个,耐饿,味道也不错哦!”连长走后,班长乔宇仿佛看穿了赵亮的心思,从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丢了过来。赵亮将其从地上捡起,撕开包装,就对着土黄色的饼干啃了起来。
“今天你第一个冲进敌人的阵地,难道不害怕吗?”赵亮嚼着饼干,嘴唇上沾着土黄色的渣屑,一脸崇拜地问班长乔宇。“怕啥,这是咱们军人的天职,保家卫国,一往无前。不过打仗是可是个技术活儿,光跑得快不行,还要有眼力,反应快。”
几句话的功夫,四周已呼噜声四起。战士们实在太累了,有的坐着,有的靠着行李,有的抱着枪,以各种姿势睡去。有个睡着的战士半张着嘴,半口饭没咽完,手里还抓着筷子。赵亮其实也挺乏困,但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个死在他枪下的越军。他面目狰狞,一身是血……
“怎么,睡不着?过来,过来!”巡逻回来的乔宇,看到赵亮在一群睡熟的战友中,眼睛睁得像牛卵,就招手把他喊到一边。“给!晚上要执行个任务,护送运输物资车辆上前线,你敢不敢去?”乔宇说着,给赵亮发了一支烟,自己先点燃抽了一口,又把火机递给赵亮。
“有啥不敢?不就护个送吗,难道比打仗还难?!”说完,赵亮把烟放嘴里叼着,接过打火机,“啪”一声点着火,火苗将烟烧燃后,他灭掉打火机,眯眼皱眉用力吸了一口。
“咳,咳咳……”这他从未接触过的味道,呛得他两眼泪花,表情扭曲。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就佯装镇定,没事人一样深吸了口气。
“你第一次抽烟?不会吧!”乔宇笑了起来。
“你才第一次呢,抽烟谁不会啊!这可是红塔山,好烟啊!”赵亮挺起胸,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大口烟,像模像样地吐向天空。
“你小子就嘴硬吧,看你拿烟姿势我就知道。哈哈,去准备一下,晚上八点出发!”乔宇拍了下赵亮的肩膀,转身走了。
当然,他没有告诉赵亮的是,每逢执行重要任务,出发前,连队都会悄悄地给战士们发一支红塔山,也叫送行烟。
夜黑得像柴火熏燎过的锅底。到了路上,他们把五六个引导员叫到一起,给每人手上系块白手帕,就指着旁边几辆伪装过、黑山状汽车,要求大家在前面引导,保证车辆顺利通过。为不被敌人发现,照明设备不准使用,所有车灯都得关上,驾驶员只能把头伸出车窗,根据手系白手帕的引导员引路,摸索着前行,速度非常缓慢。
由于战斗打响时抢挖出来的简便公路,经不住先头部队的坦克碾压,交通其实早已瘫痪,为了运输物资上前线,很多路都要靠推土机来推平。最难走的就是推土机刚刚推出来的路,土质非常松软,汽车开上去后,稍不注意就会把路压扁,严重的还会引起侧翻。
有段路极窄,一边还有条小河,稍不留神,就会发生不可估量的灾难。
“停,这段路太烂,冒险前进太危险。我有个建议,我们可以到附近找些大石头和木料,先简单地进行抢修铺垫,稳当后我们再走,这样才安全!”赵亮挥舞着系白手帕的手,站在驾驶室门口,冲司机喊道。
“同意,其实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噙满了冷汗,人车都没了不要紧,但是这一车的弹药非常宝贵,我们要安全地送达前线!”司机赞同地跳下车,和赵亮一起找后面几辆车去商量。
天下起了小雨,地上一会儿便泥泞不堪,路况比原来更糟糕。大家一致同意赵亮的意见,大家说做就做,一起动手分头行动,去搬石头、扛木头、打地基,开始冒雨铺设简易公路。
风挟裹着雨,从四面八方朝人身上、脸上灌,浇得无法睁眼。天黑得像墨水,赵亮冒雨游过小河,手脚并用地爬到对面的山丘上,努力物色着筑路材料。石头太重,他搬不动。砍伐粗树干动静大,细树枝又不济事,经不住大车碾压。
可他有的是办法,他琢磨着,既然是公路,打仗前一定有人和家禽居住过的房屋、窝棚,如果能找到废弃的檩条、大梁、柱子等,正好可以搬来,这不就是现成的垫路好东西吗?
沿着小河摸索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一处村民的窝棚。万一里面有人怎么办?又不能扔手榴弹试探,他趴在窝棚附近,往里丢了几块石头。每块石头都带着雨,湿哒哒地带着沉重的闷响落下,但都没人出来看。观察一会儿,赵亮又抬了一块儿大石头,重重地砸进去,等待片刻,还是没有动静。因此他断定此处无人,就大着胆子走近,将能用的材料都拆出来, 稍作整理后,就推到了小河边。
“砰砰,砰砰——”赵亮放排人一样,将那些木头推进河里,最后,他自己抱着最粗的一根木头,顺水漂了下来。
“你在哪找这么多木头啊?我们有救了,真是太好了!”同志们见到他一个人赶了一堆木头来,非常激动。
“别问了,时间紧,咱赶紧动手,开始捞上来铺路吧!”赵亮来不及喘气,就和同志们一起忙活起来。最后,所有车辆终于顺利通过该路段。
天蒙蒙亮时,乔宇起来方便,远远地看到前面山路上走来一个人。他像刚从沼泽地里爬出的泥孩子,又像夏天小泥塘里打过滚的大水牛,衣服、帽子、鞋子上全是黑黄的东西及枯叶,喘着粗气,浑身滴着泥水,朝营地走来。
“赵亮,是你吗?你回来了?太好了!”近了,更近了,乔宇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就是赵亮。
“班长,任务完成了,我快累死了!”乔宇心头一酸,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战事紧张地推进着,到处都是到枪炮声,赵亮经常听到子弹从耳边飞过的声音。那声音似乎长着尾巴,如果长长的还带着响哨,说明距离自己还远,就不用怕,肯定伤不到人。如果呜呜作响,就得赶紧躲起来,敌人就在附近。他用自己总结的这个方法来躲子弹,很实用,不管打大仗还是小仗,他从没受过伤。
那天,刚攻下一处越军阵地后,他和几位同志奉命打扫战场。这里迷宫一样,壕沟纵横。刚靠近一处战壕出口时,一位战友好奇地伸长脖子就往里面瞧。“回来!你不要命了?!”赵亮一把将他抓回。话音未落,旁边另一战壕口就传来了枪响。那边,另一位先伸头查看战壕情况的同志,已被里面的人一枪击毙。
“好险!真傻!都看到了吧?!打扫战场哪是你们这样打扫的?也不动动脑筋,看我的!”赵亮嘴上没停,顺手就拿出一个手榴弹,一拉,在手里稍作停顿,就朝战壕里扔了过去。“轰”地一声,手榴弹在里面爆炸了,赵亮转身就走,去寻找下一个战壕。
“这个壕沟,你就打扫完了?”刚才那位战友诚惶诚恐,抹着头上冒出的冷汗,跟在赵亮屁股后头不解地追问道。
“是啊,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能冒险先探头去看,要防止敌人将冷枪伤人。跟我走吧,去侦察下一个!”赵亮气定神闲,淡淡地说道。
“哦,哦,好,好。”惊魂未定的战友看赵亮的眼神,顿时多了几丝敬佩。
大大小小的战役一个接一个,赵亮和他的战友们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迅速成长着,彼此间的友谊也在逐渐加深。一天,大家都在草地上休息,班长乔宇从口袋里掏东西时,掉出来一张照片,立即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快看,快看,美女照片!”
“呀,长得真漂亮,这姑娘是谁啊?!”
“班长,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上战场都带着明星照片!”
“快还给我!别抢了,给我,给我!哪是什么明星啊?这是我对象,打完仗回去,我们就结婚!”还没传到我看,乔宇就一把抢了回来,小心地放回兜里。
“班长,快说说,怎么认识的?”
“就是,给兄弟们传授一下经验,未来嫂子这么美丽,你是怎么追到手的啊?”
“去去去,少贫嘴!该干嘛干嘛去,不过话说到前头,我结婚时,你们这些坏蛋们,都得给我来哈,全部都要到场!”乔宇环顾四周,又看了一眼赵亮接着说道,“赵亮,到时候你给我当伴郎,负责婚礼现场的烟酒,当天的烟、酒,抽完就去买!喝完又去买!管够!你管最合适,坚决不能拿给那些狗日的烟鬼、酒鬼们管,有多少都不够他们自己抽、自己喝!”
赵亮笑了笑,仿佛看到了班长和他美丽的新娘步入婚姻殿堂时的幸福模样,他高兴地跳起来,“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响亮地回答道:“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这场战斗打得艰苦异常,两天两夜了,不断有战友伤亡,越军的抵抗还非常顽强。连长张进向上级请求支援,上面的答复是:明天日落前,必须拿下这块阵地。挂了电话,张进看着损伤过半的战士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长,上面怎么说,我们该怎么办?”赵亮看连长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道。
“都过来,大家集中一下,我们商量下怎么打!”班长乔宇见状,主动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清点完毕,所有活着的人加起来,还有五十三个。其中,不少战士都挂了彩。
“同志们,大部队马上就到,上面命令我们明天日落前拿下这个阵地,为主力前进扫清障碍!”张进严肃地看着大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连长,这里地形复杂,敌人碉堡火力猛烈,我们被压制死了,想前进一步都难啊!”赵亮挺直背,认真地分析道。
“对,说到重点了,碉堡不除,我们插翅也飞不出去!”班长乔宇一拳打向壕沟墙壁,瞪圆眼睛恨恨地回应道。
张进找来一块石头,蹲在地上比划着,标出当前的地形图,和大家商量着如何端掉敌人的碉堡。在炸碉堡人选上,又产生了分歧。大家抢着报名,争着建功立业,为国捐躯。张进看着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感动不已。
他思考一会儿,最后,大声地说:“大家都静一静,综合考虑的结果是,乔宇为主炸手,赵亮替补,有情况立即顶上!乔宇跑得快,作战经验丰富,赵亮脑子灵活,反应快。就这样定了,你们有信心吗?”
“有!保证完成任务!”赵亮和乔宇异口同声地答道。
临行动前,乔宇又给赵亮发了一支烟,还是红塔山牌子的。他们靠着壕沟,一边抽一边研究炸碉堡计划的每个细节,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可疑点。“如果我顶不住,你赶紧上!不要管我死活,一切都要为炸掉碉堡让步!”“如果我失手,你也是哈!大不了,咱到阴间再成兄弟!”
烟头一明一暗,两张年轻的脸,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赵亮第一次感到,红塔山抽起来就是香,还很带劲儿。
行动马上开始。在机枪手的掩护下,乔宇行动迅速,在灌木、石头、土坡等所有可以藏身之处挪移。一点一点逼近碉堡了,机枪手掩护的火力更猛,大家的心都悬起来了!奇怪的是,乔宇忽然不动了。怎么回事?仔细一看,原来碉堡周围是一片平地,无任何掩体,要想继续前进,非常困难。
往前移动,就是自我暴露于敌人眼皮子底下,白白送死。后退,那绝对不可能,任务还没完成。乔宇火急火燎,却又无计可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脑子在飞快地转着。
“糟糕!乔宇遇上麻烦了!”张进一句话未说完,一回头,发现身边的赵亮已经不见了。他朝远处一望,只见一个人影,背着炸药包,已经悄悄朝碉堡后方摸去。
“掩护赵亮!”张进马上明白了,赶紧向机枪手下达命令,并在心里暗暗佩服这小子有种。
赵亮猴子一般,连滚带爬,迂回前进,迷惑敌人视线。走着走着,他忽然不动了,张进以为出事了,心正揪起,猛地看到赵亮抓起阵亡越军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同时用木棍挑起自己的帽子,朝身后挥了几下。一会儿,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大树枝,推着走几步,使劲儿地向前扔去,却趁树枝落地的瞬间,迅速腾挪到旁边的一个土坑里。
他距离碉堡越来越近,很快,他就遇到了和乔宇一样的难题。碉堡后方的地形也异常光秃,寸草不生,想要前进一步,比登天都难。赵亮一时也陷入了困局,他把脸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碉堡正面的乔宇那个方向并无动静,意味着这个庞然大物的威胁还依然存在。
静,静,静!他强迫自己不能慌张,沉住气,警觉地趴在一块石头旁,眼神探照灯一样反复扫射、丈量着面前的地形,脑子里紧锣密鼓地实施着各种估计和测算。鼻尖正前方是个弹坑,不大,却刚好能容纳一个人!弹坑旁边有个小土丘,有利地形,正好!他伺机而动,先扔一颗手榴弹,然后趁机“腾”地一下跳出来,擀面杖样绕过土丘,又玻璃珠般准确地弹进弹坑,好险,他成功了!
跳进去的一瞬间,他一看,心凉了大半截,平生第一次深切地体会了绝望感。天哪,这弹坑距离碉堡口这么远,除非有凌波微步和乾坤大挪移这两种绝世武功,常人根本无法通过!他脑子“轰”地一下懵了,接着“噼噼啪啪”炸开了锅。他感觉,那一瞬间,着急、紧张、焦躁等各种情绪,快将他的脑子烧坏了。风吹起的灰尘迷雾一样,使他睁不开眼,他使劲揉了揉,忽然灵光一现,看着自己的手榴弹,笑了。
他想到了用手榴弹掩护!为在时间上有保证,他决定同时丢下了两枚手榴弹。
说干就干,他摸出手榴弹,预算好时间,就同时扔了出去。在手榴弹左右开花“轰、轰”爆炸时,他看准时机一跃就跳起来、扑过去,及时地拉燃了炸药包引线,然后将炸药包准确地丢进碉堡!
给自己预留的时间太短,马上就会爆炸,怎么办?!他没有时间多想,燕子李三般用脚下在地上一点,整个身体便如一沙袋,沉稳地直接扑进了前面的弹坑!
“轰——”,令山地震颤的一声巨响之后,他人事不省,直接晕了过去……
“炸掉没,炸掉没?”这是他睁开眼后,躺在担架上说的第一句话。
“炸掉了,炸掉了!赵亮,好样的!”连长张进握着他的手,连连说道。
“狗日的,那碉堡前寸草不生,可这困不住我啊!我开启自杀模式,手榴弹掩护丢炸药包,炸死你们一群龟儿子……”赵亮丝毫没感受到一条腿受重伤后的疼痛,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是是是,你这个亡命徒,以后不准再这样了!少数点话,主意保存体力!”张进关切地叮咛道。“哦,对了,乔宇呢?他还好吧?”赵亮忽然想起了班长。
“你是侥幸,捡回来一条命!爆炸时,同时引燃了乔宇身上的炸药包,他,他……”张进看着赵亮仍旧在闪光的眼睛,难过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乔宇你个狗日的,不是说好到阴间还做兄弟的吗?怎么扔下我先走了……”赵亮嚎啕大哭。
阳光,如母亲缝衣的金线,被来回拉扯出千根万丝,将一座中国石化加油站的罩棚,映得更加鲜红。迎着金光,进站口来了一位老人。他脚跛,但身体笔挺,人很精神。
“看,这个老头走路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哦!” 新员工张祥,见他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忍不住和同事叶梦开玩笑道。
“说什么呢?别小瞧他,他可厉害着呢!他是咱们站的退休老站长赵亮,曾是越战老兵,打仗时左腿挨了一枪,就瘸了!每次缴党费他总是最积极,今天估计又是第一名了!告诉你,方圆几公里,就咱们加油站地势最低洼,去年贵州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你看新闻应该明白,好多加油站都将被淹惨了,但咱们站却一点事没有,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叶梦一脸自豪和钦佩地说着。
“啊,为什么?”
“你看,咱们站周围的这几条深排水沟,都是这位老站长一铁锹一铲子挖的。有了它们,无论下多大的雨,咱都不怕!”
“啧啧,这么深,哪里像排水沟?分明是在挖战壕啊!敢情他把加油站也当成战场了吧,哈哈!
“你说战壕就战壕吧,来,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这可是咱们站的传家宝,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