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村头走过,岁月紧紧地催促着我,回过头了,除了一地的荒凉和贫瘠,还有我沉重的叹息。
其实,家里的村头从何算起,我至今也无法说清楚。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山脚下,以我家为中心位,对面是白塬的高山横亘,左后方是孙家山若隐若现,背后是郭家山崎岖难行,右后方则是小庄的山绵延伸展。但是我却不得不感叹先祖们的伟大与神力,搬到这座山下生活不足百年,可再崎岖陡峭的山都被他们征服,即使羊肠小道,也无处不在。
我想,凡是脚所踩的地方,无一不是村头的土地。
村头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乡邻们所珍视的,他们精耕细作,春华秋实。每一分辛劳都体现在自己秋日的收成里。即使一个四面是沟的小岛,耕地时也定然将边上的每一寸都耕到,因为只要荒一寸,就会荒更多。即使偏安一隅,靠天吃饭,耕作时,这里却依然生机勃勃。
沿着小路一路向西步行,经过张家沟的狭长地带,穿过庐山真面庙沟,我们步行五六里便可到达县城。就是踩着这条小路,父辈们挑着大葱、萝卜、土豆等新鲜蔬菜,挑着西瓜、梨瓜、苹果、李子等水果,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换一些零花钱,补贴家用。除了这些常规的瓜果蔬菜之外,智慧的乡邻们也常会根据季节发现商机,有时是春天里刚露土的苜蓿芽,有时是秋日里刚成熟的酸酸枣,挂念着城里人的胃,村头的土地给我们最好的启示。也许,这是上天给这个贫瘠的山村的最大恩赐吧,这条路,连通了县城和乡村。虽然遥远,可勤劳的乡邻们从来不怕吃苦。
也正是沿着这条路,我上完了自己的三年高中。每个星期日的下午,我都从家背着三天的馒头和咸菜,一路迤逦前行,走到空旷的山谷,穿过长长的街道,从东门走到西街,一个多小时到达学校。这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罔不因势象形,因地制宜,从高处到山下的坡往往都很陡,每每下雨时,都是半滑地状态下去,十分危险。
即使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走在这样尘土飞扬的水沟路上,每当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赶着一头驮水的毛驴步履维艰地走过,我总是心惊肉跳,屏住呼吸。而到了雨天,尤其是夏天雷雨阵阵、秋日阴雨绵绵时,走在这山沟里,抬望头顶的一线天,阴沉而忧郁,伴着雷声常有塌方下落,堵在路上,甚是危险。每当雨季,常有塌方和山体滑坡,可我却从没听说有人因此而受过伤,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吧!
在这个四面环山的“井底”,要想看到更广阔的天空,我们便要走过村头,走出村庄。
向东边的山路走到塬上,是我们衣食住行的必经之路。正是沿着这条路,我和儿时人伙伴一起走过村头,进入小学,开始了我的启蒙教育。那里起初只有泥墩、煤油灯和旧木板的教室,在经过翻修后,一切焕然一新。这里窗明几净,这里师生情深,这里有刚发下课本的油墨之香,有老师批改完作业的红墨水的香味,这样的味道至今依旧充满了诱惑力,无比圣洁。而当我如今走过这里,沧海桑田,一切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我的启蒙之源成了无源之水,求学之初的那些点滴却永存心间。
饭后乘凉时,我们坐在门前的杏树下,望着村头山顶下来的行人,根据他的走路姿势猜测他是谁,他是谁家的亲戚。那里地方小,人们交流便多,即使张家郭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乡邻们也会热情地拉着聊上多半天。有时别家的客人来了,主人刚好不在,我们也不会怠慢了客人,谁都会请他到自己家里坐坐,喝杯茶,吃口饭。一家一户的亲戚成了全村人的亲戚,淳朴的民风可见一斑。
而今,我打村头走过,除了远远有个放羊人的孤独的身影,和寥落的羊群,别无所见。除了人们耕种的几块地之外,其他土地早已是荒草萋萋,甚至路畔也是疯长的蒿草,一个独行尚且困难,更别说架子车走了。
如今黄昏的村头,没有袅袅炊烟,没有缕缕香气,只有空旷,只有死寂。路修宽了,偶然冷不防从山顶下来一辆轿车,也是飞驰而过,扬起一身的尘土。
听哥哥讲起,如今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闯荡,很多人都干得很不错,而靠天吃饭去种地只是老人的一种消闲。社会在发展,观念在转变,我打村头走过,由衷地祝福那些外出闯荡的人们,正是他们的勇气和魄力,才改变了这一代下一代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状态,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我更感谢村头的这片土地,正是这片贫瘠的土壤,才孕育了祖先孱弱的身体,哺育了我们丰富的灵魂,让我们走出井底,飞向更高远的天空。
在夏日的黄昏,我打村头走过。凝视着儿时生长的村庄,正如我儿时所想的一样,那依旧那样沉默,那样荒凉,那样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