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后喻时代到来
那些只被时间与资历赋予的正当性早就动摇了
我们更敬重闪光的技能、知识与魅力
而非平庸的时间量器
1
回家的第二天,我正迷迷糊糊起床刷牙。
我说起工作以来存了点钱,我爸妈突然就接过话茬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我问是什么,他们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男同性恋?”。这句话一出,我脑子就有点懵。幸亏我当时用的是电动牙刷,在那股直冲脑门的嗡嗡声里,我才为自己争取了点准备的时间。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去探讨这件事。
然后我妈出去上班,我默默吃饭,我爸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我爸说:“你好好考虑清楚”,我回答说:“这不是考虑不考虑的问题,这不像今天我去买一辆车或者买一件衣服一样是一个选择”,然后我声泪俱下地说了些话,我爸默不作声,末了只说:“你快点吃”。再没有接下去的对话,大概我们都在逃避。
Matthew 曾经跟我说,出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要给予足够多的陪伴,不能让父母和你一起进到柜子里。所以,我从没有想过这个时刻会以这种方式到来,在我的想象中,它更郑重其事,更充分准备,甚至更激烈对抗。
2
后来我的好朋友们跟我说,他们也跟父母闹得不可开交。
有一个是对恋爱无所谓,对结婚更无所谓;有一个是被父母赶着催着要相亲,要结婚;还有一个说,她妈妈希望他回到离家近的城市工作,甚至拿出了他混在上海的时候,家里面供他的开销,他很委屈——大城市里体面地挣命,他算是很节约了。
相比他们的尖锐过程,我的出柜似乎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好几个人来追问我事情的后来,我说我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那一天的对话清晰无比,随时可以在我的脑子里进行高保真回放。但这件事之后就好似没发生过一般,我盼望着有第二次对话,甚至有第二次冲突。但这件事,好像一则被弃坑的小说,有一个精彩的开头,却还没等来真正的戏剧冲突。
后头几天里,我依然陷落在亲友们那些诸如“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见见?”的尴尬问候里难以脱身,他们有时候一起打个哈哈过去,但我摸不透他们心里的情感,那一瞬间是会涌起尴尬,还是会被刺痛,亦或是闪现一株恼怒的火?
有情感都是好事,但要是刻意忽略,就最令人头痛。无论如何,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过去。
3
节里的时候,我跟亲戚还吵了一架。也不算吵,大概就是双方都在自说自话。
那段对话回想起来真的很好笑,亲戚们说:“我建议你找个有钱的,这样子可以少奋斗好几十年”。然后我就跟他们讲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里那一句“大人们只关心数字”,说一栋美丽的房子放在他们面前,只有说“这是一栋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不,大概是“这是一栋价值五百万人民币的房子”,他们才能够理解那种美丽。
我跟他们说,每一个人都是他的经历、故事、情感、智识等的一切的结合。不能因为有钱就加十分,长得好看再加十分,人不是东西,恋爱也不是一场交易。
我甚至跟他们讲,边沁的功利主义,问他们关于火车悖论这个经典道德困境的看法,甚至还放了 Papi 酱模仿各种劝酒方式的那一集。
4
以上的一切努力,大概都付诸东流。
想起我高中的时候,和我爸妈谈人大裸模苏紫紫。这个几年前的热点早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了细节,但我还记得我爸当时跟我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你们的想法可能更正确、更先进,但我们就是接受不了。”
5
每一声返乡的哀嚎,都充满着个体不得不面对群体压迫的痛楚。无论他面对的是一或众,是少或多,他永远面对着一张群体意志织成的大网,朝他猛袭而来,却把那些细小的琐碎的,生动的互异的,个体的故事、情感与价值,都滤过去。
又一个春节,知道朋友们都自顾不暇地打着自家的仗。不想被逼婚,不想生孩子,不想到离家近的小城市生活。武器不过是,声泪俱下的控诉,气急败坏的放弃,克制怀柔的反抗。
我以为,沉默从不是一种良性的沟通。耳闻一些实在难忍的冒犯,我依然不顾春节的祥和气氛,直言不讳。从个体与集体谈起,控诉男权社会的压迫,质问生的意义。当然,对方总是热爱滑坡论证,经常双重标准,甚至听不懂归谬;结果也总是被归为钻牛角尖的理想主义者,价值观不成熟的小孩子,以及没认清社会现实的年轻人。
我也很不理解,他们明明知道我们比他们读过更深奥的书,见过更广的世面,活在更先进的世代,也闯在更庞大的都市,他们还怎么能自以为权威与正确呢?世界已经变动到,他们已经连如何将银行卡绑上支付宝都要咨询你,他们还怎么有勇气继续贩卖几十年前的社会规则?
抱歉,后喻时代到来,那些只被时间与资历赋予的正当性早就动摇了,我们更敬重闪光的技能、知识与魅力,而非平庸的时间量器。
这种基于年岁的认同感摇摇欲坠,而春节不过是代际危机集体引爆的时间点。
6
春节无味地过去,年后的医院人满为患。
挂号的,转诊的,手术的,所有人都遵照着手续办事。一种拥挤的热闹,被这里四围白白的墙衬得更为惨烈,也让门外头春节的人世冷清一下子更为真实——比起更岁,这里才是人生的具象流程;比起年俗,这里才是运命的严肃仪式。与其熬夜守岁,不如来趟医院来的震撼,推开门,就觉得沉重的时间铺面而来。
骨科的主任医师刚上班,就被病患层层围住。他一个个问诊,好似慢慢解开一团缠住打结的线球。
陪爸爸拿完之前做核磁共振的结果,我看了看检查单,那些术语像是些垒起的砝码,全搁到心上来。门诊的医生看了看,让我们去 11 病区的脊柱科。这一路我心都有些沉,愣是搀了几把完全不用扶的爸爸,似乎这样会安心些。
脊柱科医生的检查手法,流畅老练,我想起《急诊室故事》里检查高位截瘫那一集的手法,抬腿,刮脚底板,掐手指尖,一连套的环节再次上演,只是这次离得太近了,让人看得发慌。好在我爸手脚的力量都很强,医生最后下诊断说,是肌肉缺乏力量,人又太胖,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回去要做深蹲练习。
虽然核磁共振花了一千多块,但我跟我爸说:“一千多块买个安心,不亏。”这,估计是最好的结果了。
人生海海,波澜诡谲。祝各位来年顺利,一切关于病痛的猜疑,都是虚惊一场。
7
我爸后来跟我说,坐在那里排队等医生的时候。他听到周围的人议论我穿回来的衣服,说:“变态啊,这种衣服不会在家里穿吗?”他说他本来想骂回去,后来想想算了。
我说:“别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出去每次都还有人说,‘长这么高,吓死人了!’,我难不成还要缩回去吗?”
我想起前几日在老家的时候,我穿着我那招摇的红外套,准备出门去拜年,刚走出家里的大门,准备上我爸的车。奶奶赶忙在后面跟着出来,小声赶我说:“快上车,待会被别人看见了。”
想想在她眼中,穿着这身衣服的我,大概就像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我就觉得好笑。
8
但我还是相信,沉默从不是一种良性的沟通,在对话中可以慢慢厘清对方价值观的核心,再不济至少强硬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毕竟,即使陷在不同的困境里,个体的突围也从来不是各自为战。
9
我不知怎地,就开始设想起几十年后的春节,当我们这一辈儿孙绕膝的时候。想着那些可能发生的对话,我就笑出声来。“我觉得你最好找一个巨蟹座的,顾家又体贴”,“来来来,小孩子手气好,快帮你奶奶抽一张SSR”,“等等再动筷子,先让你姑姑拍个照发朋友圈”。
对于后辈们来说,这又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烦恼。
新年快乐,顺颂春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