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儿,这是第几年了?我年纪渐大了,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说来奇怪,你还在时,事事物物皆有意趣,你走了,件件种种却都变成了琐事。只知你坟边的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我再过几日便要去福州了,以后恐怕不能再常来看你,琬儿,你一个人在临安可会孤寂?
大概会吧,那我多陪你聊聊罢。
我以前不大信鬼神,而今却是十分虔诚了。你还在世,我虽力薄,也可护你周全,如今阴阳两隔,便是天大的本事,也鞭长莫及,只好寄愿鬼神,求其佑你平安。且若真如佛家所言,人有轮回转世,那你此时当是已投人家了吧,若是如此,惟愿你不再经历此世的心伤,一生平安喜乐。
也罢,不说这了。
琬儿,你可记得我初见你的时候?大概是不记得的,记忆于我也不甚清晰了,只道是某场务观兄办的友宴或诗会上吧,那时你穿青衣或是白衣,也记不清了,只知美人娉婷,气质卓然,与务观兄郎才女貌,甚是相配。
后听你吟唱新词,琴声悠扬,词笔清丽,声音婉转,始知此女花容玉质,诗华满腹。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一点点欢喜你罢。
也是痴傻,明知你是他人爱妻,却抑不住情生意动,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况你夫君还是务观兄,于义不容,于义不容。
便让一切这样沉淀下来吧,无人知晓,便无人为其烦忧。
可谁知,你后来,会受那样的委屈。
务观兄央我寻一住处与你暂避锋芒,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立马腾出小楼予你。这一切,是出于道义还是私情?老实说,我也分不太清。
那段时日,不知怎的,常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小楼下。多时你是安静的,我便静静的立在楼下,看那河、那天、那月,若你也在看,至少也算是有人陪着,不是孤身一人了。
风是不安分的,有时它会带来你悲切的琴音,你伤感的低泣,甚至,你和务观兄相顾泪流的絮语。每每这时,甚是黯然,只能悄然离去。你这样伤悲,我却帮不上什么。这样的无力与无奈,让我这样痛恨。
然后呢?那样幽微晦涩的日子我知你不愿再提及,我也便不细说了。只道是一番辗转,你竟成了我的妻。
掀开你盖头的那刻,你泪眼婆娑,妆容已是花了,可你却死死咬住下唇,克制着那声声哽咽。许是触景伤情。
真是罪恶啊,你是这样抵触,我却在方才拜堂时,生出了一丝丝难以名状的欣喜。
我一时有些无措,只好拿了帕子递给你,轻声道:“你且拭一拭罢,如此不舒服。”你愣了愣,那短短一瞬那样长,我竟紧张起来,所幸你终是接过了帕子拭起了泪。
相对无言,甚是尴尬,我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你.早些休息吧,我……去书房。”
仍是静默,我勉力笑笑,近乎落荒而逃。
唉,瞧我,又说胡话了。
日升又落,月出又隐,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我们虽不能心心相印,也能相敬如宾。
即是午夜梦回,你仍低喃着“游哥”;即使每每有务观兄的消息,你虽作无意,却是屏息细听;即使你仍常莫名感伤,泪如雨下。
可你也终于偶尔会绽开笑颜,身子也渐好了,也渐渐……接受了我。
这样就很好。
慢慢慢慢,过往就会随烟罢。
可是,不料想,我还是输给了一阙《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
那一份刻骨铭心,终究是我不能跨越的天堑。
那日我携你游沈园,偶遇归来的务观兄,你当下变了颜色,目光移不开半分,他也定定望你,世界好像只剩你们两个。
之后你竟来恳求,求一个话别。琬儿啊琬儿,这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求我,我怎能不答应?怎忍不答应?
遣致肴,他人只道我豁达,却不知我……
不提也罢。
来年你复游沈园,看见那阙词,归来便郁郁不欢,好容易好起来的身子又这样……消瘦下去。
世情薄,人情恶。
你出殡那天下起了雨,我站在庭中,任那雨丝飘飘洒洒落在身上,湿了衣襟,也冲走了泪。
又是暮春之际,我再游了沈园,又细细看了那壁钗头凤,他人皆道我伤心,甚有友人说要重粉那壁,抹去半壁愁绪,可我阻止了。
琬儿,我不伤心,我只是想,到底是怎样的词笔,让你肝肠寸断、心竭而亡?又是怎样的人让你泪透鲛纱、永生难忘?我一遍遍地看,一寸寸地抚摸那字,那句句伤心,字字血泪,笔笔哀思,无怪乎你魂牵梦萦,身消心碎。
如此我确然是不敌务观兄的,比不过他的文采,也抵不过,你的情深。
可有那么一瞬,我又是那样痛恨务观兄的生花妙笔,一阙词,百余字,便伤尽一颗心,误了一条命。
琬儿,原来,我们的故事,自始至终,都离不开“陆游”二字。
我就像你的影子,想在你身旁默默陪伴,静静守护,却又对太多事无能为力。
我就像一个影子,沉默地爱着,却得不到你目光一刻停留。
可爱如鸩酒,我,甘之如饴。
呵,真是抱歉,或是方才饮了些酒,此刻竟这般胡言,该罚。
可是你走了,还有谁来罚我?
唉。
哦,对了,务观兄抗金已归,去岁入蜀做了夔州通判,仕途顺遂,阖家美满,你且放心罢。
天好像又要下雨了,过不了几日,便是梅雨期了,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绵绵不断的雨吗?有的话,你出门,要记得带把伞啊。
好了,我该去准备行囊了,别了,琬儿。
别了,一生所爱。
【原作】越剧《陆游与唐琬》,赵士诚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