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麻石巷

这一日是中秋,小镇即将筹备着入夜后的欢腾。临河处立着一座古老的牌坊,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上面大写的“圣旨”两个字,被风雨磨得面目圆润。千年的历史与平淡的日常交织,我疑心很多时候,时间在小镇是停滞的。穿过牌坊走进深巷,面容清秀的小镇姑娘,闲坐在家门口,守候一个又一个黄昏。不远处,河边的夕阳,圆圆的、淡淡的,正在拱桥上方渐渐西沉。

小鱼说,世间的辛酸苦辣其实都沉淀在底层。谁在底层?他们分散在小镇的各个角落,是世间最平凡最不起眼的那一部分。他们是我们身边的亲人,是街头巷尾的近邻,是沉默不语从不发声的群体。默默承受命运分派的那份委屈与酸楚,在粗茶淡饭中,一天天把日子过下去。

中秋夜,小镇分外热闹,家家户户都派出人手,抬花灯、走故事、烧宝塔,锣鼓声回荡在小镇的夜空。每一个人都认识,都熟悉,世界只有这么大。

她说,如果我没有离开故乡,现在就在这个走花灯演故事会的队伍里,是穿红衣扭秧歌敲锣打鼓其中的一个。她指着秧歌队里走过的一位喜笑颜开的女人说,她和我的妈妈差不多年纪,当年年龄很大都还没出嫁,现在过得挺好,每天唱歌跳舞。而我的妈妈,都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

她带我走到下市街,这里看样子是小镇的主街了,熟悉的姐妹依然还在开店。回到这里,时间好像依旧停留在那个节点。二十多年前,她曾经在这里开过几年成衣店,渡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本来为了照顾生病的妈妈才就近做生意,没想到,盘下店面没多久,妈妈就过世了。生意又亏本,家里欠下许多债,最黑暗的日子里,就靠着每天和相邻开店的小姐妹,打打小麻将,喝茶聊天,才熬过来。

她又带我走进一家庙宇,说,这里是我们老屋的原址,妈妈走后,家也不存在了。因为父母过世得早,被人认为是不吉利的地方。一个和尚看中了这块地,带着一群善男信女,以低廉的价格把它盘下来,只补了一点点钱。和尚看上去虔诚,实际上背地里吃喝嫖赌样样都来。

月圆之夜,河边烧宝塔燃起了高高的浓烟。一堆堆圆实的木块,层层垒进了宝塔里,最底下浓烟滚滚,向天空中漫散开去,红红的火舌从底层蓄势腾起,不多时,整个宝塔都被红色的火焰包围。隔着静谧的河水望过去,天幕底下,一撮热烈的火与烟的长龙,在夜空里飞扬。

小巷不宽,纵横交错,不时见到荒废的门楼,有着结实的石槛,大约还是明清时的样式,铁门紧闭,圆环型的铜把手,留下寂寥的影子。巷子里有裁缝铺子、成衣店、面馆,也有普通的人家,屋里亮着微黄的灯。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吃过了晚饭,锣鼓声响起来,故事会的队伍穿过狭窄的小巷出场,孩子们化好妆,穿上戏服,高高地立在故事会戏台上。有人拿着竹竿挑起高处密密麻麻的电线,让队伍顺利通过。走到了正街上,整个长龙般的故事会花灯队,才施展开来:只见灯火璀璨处,一台台故事会呈现开来,有花木兰,有穆桂英挂帅,有桃园结义,有白蛇传,又有两条红黄色的火龙翻滚跃出,口吐白雾。其间夹着腰鼓队,挑花篮的,敲锣的,个个喜笑颜开。蚌壳精扑闪着绿色的外壳,边跳边一张一合,身着黄色绸衣挂着白胡子的艄公,拿着木桨在前作势划水。敲牛皮大鼓的一般是壮汉,系着红绸的鼓槌落在牛皮鼓面上,铿锵有力,敲锣的汉子就站在一旁应和,锣鼓声此起彼伏。

走完故事会烧宝塔后,众人聚集在河边放河灯,追忆逝去的亲人。一盏盏摇曳着烛光的花灯,顺着幽蓝的河水,飘向远处。小鱼点亮了三盏河灯。

无论日子多么难,只要咬牙走下去,总能等到云开月出的一天。她只有十岁的时候,深受抑郁症困扰的父亲,在一个冬日的黄昏,独自走出了家门,消失在暮色里。留下了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小的两个孩子,在家里急得六神无主。族人走遍了附近的村寨山野,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山洞里找到了他,早已断了气,地上扔着一个空的农药瓶子。得到消息后,倔强的母亲拒绝了众人的帮助,独自走向山洞,将父亲的遗体背回。安葬好父亲后,母子三人几近身无分文。那段时间,她经常梦到父亲一个人落入深井,向她呼喊求助,醒来大汗淋漓。于是十二岁的堂姐过来陪她。堂姐扎着一对麻花辫,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两个小女孩,一起剁了猪草洗了碗,一起做作业,吹了灯睡下,又是叽叽咕咕讲不完的话。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有一天,堂姐的亲戚出嫁,让她骑自行车去送一个箱子,不料回来的路上,堂姐被一辆拖拉车迎面撞上,当场陨命。

年轻的父亲,十二岁的堂姐,就这样永远停留在往日的风里。日子曾是这样的艰难,苦难就像密不透风的瓦罐,不留给人喘息的余地。父亲不在了,母亲靠着做零工艰难地养活着她和弟弟,一盏煤油灯,照着母亲皲裂的手,冷水盆里泡着的衣料,吃不完的盐菜饭,做不完的手工活。两姐弟刚长大,母亲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身染重疾,撒手而去。但是这样难的日子,也走过来了,隔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他们已化做了隔岸的灯火,远远地闪烁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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