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的帐帘蓦然映入眼底,惯常清冷的神色动了动。下意识地伸手将云被往上拽了拽,便就盖住了她裸露在外的肩膀。怀里温暖的来源有了些苏醒的迹象,他低头瞧了瞧,眼底含了一片温柔。轻柔地安抚了一阵,凤九终是又安静了下来,带着满足的嗯哼声。思绪回到了那个梦,那个惊扰了他酣睡的梦魇。
东华帝君,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不吉利的噩梦了……
将手臂枕在了头下,他定了定神,遂开始回忆方才的梦境。梦里的事情仿佛近在眼前,可记忆却又模糊。闭了眼,暗暗掐了个诀法逐着梦境去,额上遂渗出了些薄汗,连带着浓眉都拧在了一起。它就像是一团火,烈焰灼烧着他,将他的企图焚烧殆尽。沉了口气,紫衣尊神再度启了双眸。疑惑渐起,疑云渐浓。怀中的身形又动了动,睡意浓浓的声音呢喃着,还带了那么点儿的不耐烦。
“我觉得我像抱了个巨型的汤婆子……”
“睡相这么差还踢被子,你该庆幸你身边睡着个本帝君。”
凤九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还呜呜哝哝,“热死了……”
她翻了个身,离开了紫衣尊神的怀抱。汗湿的里衣粘在身上,让她觉着很不舒服。此时身上还盖着被子,便就更叫她觉着闷热又烦躁。于是凤九手脚并用地便是一番踢腾,将原本盖得好端端的云被踹了个七零八落。东华皱了皱眉,遂又替她把被子给盖了回去。半梦半醒的凤九拧了眉眼,看上去有些委屈。她哼了几声,听起来可怜兮兮。云被中的手脚再次不安分起来,但马上便被擒住。东华摁住了她,用了最温柔的力量,却足以叫她动弹不得。
“乖些,否则明日晨起你又该嚷着头疼了!”
犟了几下,凤九颓然放弃了挣扎。脑袋在玉枕上蹭了蹭,将本就乱糟糟的长发折腾得更乱了几分,她终是又睡着了。高大的身躯自榻上坐了起来,他抓了床尾的紫色外袍随意地搭在了肩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榻前,在地上拉出了几道长长的影子。他替她掖了掖背角,又替她顺了顺有些汗湿的额发。转过身掀起鲛帐,皓白的光亮映着他依旧年轻俊美的脸庞,清冷的面容瞧不出任何情绪来,无波无澜,静得似一汪天泉。他缓步出了寝殿,殿门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长长的衣裾摆尾扫过灰白色的卵石,带起了零星几片的无忧树叶。抬起头,皎月沉在他的眼底,泛起了淡淡的寒意。他遂收了目光,独自朝衔天泉去。左右也睡不着了,不如索性起来早些做准备。
今日是东华帝君七万年后再次开启九天瑶池在三十六大罗天的青云殿提拔下界修仙者的日子。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重霖为此忙碌了一年有余,而司命光就整理仙者名录便足以让他恨不得一头撞到南墙上去。
这七万年,因东华帝君的沉睡,下界的修仙者始终不得门道飞升上九重天。虽修仙者以静心为首,可这么些年下来,即便心如止水的,也被磨得怨声载道乃至怀疑修仙的意义所在。于是,便有丢盔弃甲破罐子破摔的,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歧途且在歧途上一路高歌猛进勇往直前。这世间,善恶皆有报。于是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终还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悲惨下场。可这些入了歧途的人中,也还是有那么寥寥几个成了些拿不上台面的出息。此时,他们正在凡界为非作歹。几万年的混账生涯让他们自信即便有朝一日自己毁天灭地,老天爷也不会来管。既然没人管,他们自然也就不晓得何为约束克制。就这样,本该向善的那几个败类便就肆无忌惮地在凡间干着各种缺德事。
这些年,四海八荒动荡,神族也无暇顾及凡界安危。待到战火平息,这才有余力来管一管这六合中最羸弱一族的生存状态。折子被递到了天君的手里,夜华有着自己的考量。虽是凡界,凡人的寿数也有限,即便出了乱子也乱不了几时。可但凡被有心之人利用,也能成得个后患无穷。这桩麻烦,需得妥善处置。前几日,墨渊上了趟九重天。这是自他大婚后头一回来。这头一回来,便就是为了十亿凡世的安宁问题。这件事,夜华不想惊动东华帝君,也觉得即便惊动了,那老神仙也不见得会管。
有些事情,东华知道,但却觉着的确没有去管的必要。夜华尚且年轻,他担着天君的担子,也是该要经历一番磨炼,思虑才能更成熟些。是以,绝大多数的时候,东华并不会去插手什么政事。没入衔天泉,任由温热的泉水包围着,紫衣尊神享受着全然的放松。虽因着某些原因,这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坦。可即便如此,与凤九在一起的快活时光也着实让他上瘾。遂觉得当年自己抹了三生石上的名字这一举动倒未必是个败笔。倘若当初天下大乱的时候他就尝了这甜头,怕是不会去管什么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做昏君的潜能,他自知还是有的。
前些日子墨渊来九重天,来去匆匆,只停留了小半日时间,东华也没得机会见他一见。这些年妙义慧明境都是由那新婚的父神嫡子看着,连心镜也是不久前才回到东华的手里。眼下,如此太平的境况倒是他没料到的。遥记刚取回连心镜时,他便就探过境内的情况,里头的浊息四平八稳。而梵音谷那些个逃逸的零星半点,光是白烜就能处理干净。如此风平浪静,反倒叫他起了些莫名的忧虑。东华觉着,一切都在掌控中,却又仿佛早已脱离了掌控。
起身出了衔天泉,他掐了个干衣诀。月光泻在他的皓发上,散了一片朦胧的光晕。东华慢慢悠悠地踱回了寝殿,同来时一样慵懒随意。凤九还睡着,云被再次被踢到了一旁。她瑟缩在床榻之上,似是觉着冷。本不过想去瞧一瞧她睡得好不好的紫衣尊神无奈只得回到床榻上。他褪了外袍,扯过云被将彼此盖了个严实,遂尽职尽责地再次充当起了一个恒温的巨型汤婆子。果不其然,他一躺下,凤九便蹭了过来,手脚并用地扒拉在他的身上,有些贪婪地从他这处摄取温暖。
在混沌界的那七万年,她日夜不眠,竟是连半刻都没有休息,硬生生地将他碎成了数万片的元神拼了起来。想到这处,紫衣尊神紧了紧臂弯,在她凌乱的发丝上落下了一个吻。如今的快活日子,还真是得归功于她。可这样的日子究竟能持续多久,又会是什么样的祸事打破了这得来不易的美好?冥冥之中,东华一直觉着,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模糊,就如同方才的梦境,叫他看不真切。这样的不安,自他从无妄海的玄晶冰棺中苏醒,便就深深扎根在了心底。过去的两年里,他极力地隐藏着,好似一切如故,过着看似舒坦的日子。他曾经同她说过,想先要一个孩子来玩玩,可如今到底是不是个适当的时机来要孩子,紫衣尊神陷入了沉思。若那一天来得太快,他是该给凤九一个孩子将她留在这个世上,还是自私些带着她一起羽化?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幻梦境中的那几年。那时,他没有后世的记忆,也问了自己这么一个类似的问题。当时他是怎么做的决定?他决定尊重她,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想到这处,东华勾了嘴角无奈一笑。觉着若是让凤九自己选,怕是会跟着他一起羽化吧!毕竟她曾经说过,他在哪处,她便在哪处,在若水河畔,她也几乎做到了。那句话那件事,曾经深深震撼了他。他也曾给予了她承诺,绝不会让她守寡。这句话,东华亦铭记于心。即便连通了那半个元神后,他遭到了严重的反噬,不得不经常躲起来偷偷调息,他也还是熬到了他们大婚的那日,圆了她一个心愿。即便在新婚之夜,他背着已经熟睡的凤九吐了一地的赤金血,他也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并带着她过了两天的快活日子。元神生生撕碎的痛楚,他扛住了;混沌中如此浓重的戾气,他也扛住了。为的,便是守着这么一个承诺。如今,他们回归现世,虽没指望能从此扫尽阴霾,云开雾散,却也未曾料到竟是连一日的舒坦日子都得不到。即便母神说过,一切事在人为,他也有这个决心与老天爷斗到底。可若当真斗不过天命,那么,留一个孩子反倒是个累赘。遂又忆起了自己从小孤苦无依的艰难岁月,东华不禁喟然长叹。这样的日子,他还当真不希望让他们的孩子也来尝一尝。倘若事情真要发展到那一步,没有骨肉的羁绊,他大抵会选择带着她一同羽化。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他的夙愿。虽然做神仙的,应当看开些也应该放开些,但若生得不快活,又何苦为难她……
“我又把你吵醒了?”
胸口处传来了沉闷的声音,将紫衣尊神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嗯一声,语气中刻意加了些无可奈何。
“习惯了。”
她揽紧了他的侧腰,深深吸了一口气,白檀香散了一腔,叫她觉着舒服又安心。心满意足地蹭了蹭他温暖厚实的胸膛,她柔声道,“你再睡会儿,我给你做早膳去。”
说着凤九便要起身,却被东华禁锢在了怀中。她挣了挣,又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于是,凤九只得好声好气地劝他,
“今日你要去青云殿操劳一整日,不睡饱怎行!”
“今日帝后要随本帝君操劳一整日,就不用下厨了。”
凤九愣了一愣,“我也得去?”
东华睨了她一眼,心安理得,“你是本君帝后,难道不该去?”
“是也该去……但是……”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去行不行?”
“不行。”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颓然放弃了挣扎,凤九瘪了瘪嘴。她最讨厌这种开大会的场合。但凡遇到这种场合,她就得站在东华身边。两条腿受些累也倒罢了,最要命的是无聊。昨日司命唉声叹气地说明日的瑶池大典定要持续很长时间,因这是七万年以来帝君首次重启九天瑶池。凤九觉得,司命口中说的“很长时间”,怕就是能磨死人的一整个白日了吧!她叹了口气,引得紫衣尊神紧了紧怀抱。
“怎么,不想去?”
“倒也……不是那么不想去……”凤九故作扭扭捏捏,想着这样一来东华也许能察觉她的不乐意来,遂放她一马,让她今日可以自由活动。可惜她的如意郎君一如既往地不善解人意,她的如意算盘也就再次落了个空。
“既然你也不是那么不想去,那就去罢!”
凤九哭丧着脸,遂觉着这个时候的东华还真是挺招人恨的。
“再陪本帝君睡会儿!至多卯时一刻,我们就得起来做准备。”
暗自算了算时辰,也就剩了不到一个时辰罢了。她还真是没睡醒,此时睡个回笼觉,倒也是不错的。左右东华大抵是不会再睡了,那么便就有人来叫她起床,不至于误了正事。于是,凤九宽了心。心一宽,睡意便就袭了来。不多时,她便在浓郁的白檀安眠香的帮助下,再次酣然入梦。
望着头顶的紫色鲛帐,东华的眼底染了些忧虑。这一夜,他终是未能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