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易,你看!有人要跳楼了!”俞易瞟了一眼同学手机上的直播,坐在天台边缘的女孩被放大,直播画质模糊不清,她隐约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定睛一看——
高兴!
她心凉了半截,扒着人家的手机要看清楚是哪儿。
“这儿好像是……哎?咱不就在这儿吗,去看看?”
俞易把手机塞进同学怀里,火急火燎的冲下楼去,距离开播不到三分钟,楼下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她疯了一样的扯开粘在地上的人,横冲直撞的地挤进最里面。
她抬头看去,女孩穿着淡黄色的长裙,赤着脚坐在天台边缘,举着喇叭边晃脚丫,边唱着不成调的歌。沙哑的歌声如砂纸一般摩擦着她的心,她心急如焚地掏出手机拨打女孩的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高兴!高兴!”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额角青筋暴起,在混乱中不知是谁塞给她一只话筒,一声“高兴”喊出,霎时鸦雀无声。
女孩惊诧地放下喇叭,不知所措的往里缩了缩。
“喂,阿易。”女孩打通了她的电话。
“高兴你在干什么!你快下来,有什么咱下来说。”她急得直跺脚。
“阿易……”
“你说,我在听。”周围人听不见热闹,又纷纷议论起来,她不得不堵上一只耳朵听她说话。
“我好累。”女孩的声音平静如水。
“你下来,阿易抱抱你。”
“你听我唱歌好不好。”
“我听不清!你下来唱!”豆大的眼泪从她眼里噼里啪啦地往外掉。
“你看看你周围。”
她转过身,耳边传来女孩低哑的歌声。
“怪兽不畏日光,无人之处撕破伪装……”
来劝她不要自杀的人挨山塞海,男女老少皆比肩接踵地寻找最佳劝导位置,俞易如临古时断头台,从古至今,人们都乐意见证他人的死亡,以此来宽慰自己仍有一颗泊泊流血的心。
“……也别爱我,因为我想正常生活,我不值得……”
最中间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高高地举着手机进行直播,屏幕上飞满了鲜花、火箭,他嘴巴紧贴着收音筒高声劝阻。
“期盼这世界爱我,能让我继续苟活……”
右边最前排领着小孩的女人满脸嫌恶,喷着指甲盖大的吐沫星子用家乡话骂女孩是不孝子。
“我是这世界拉进黑名单的客。”
所有人都在隔着手机屏幕彰显他们伟大的精神。
他们的骨头透不过冰冷的水泥地,他们不懂骨头深扎进土里的人为什么脚下是血淋淋,因为他们的心早已被砂浆和混凝土包裹砌进高楼大厦。
“高兴?”
“嗯?”
“高兴……”
“我在。”
俞易突然感觉人们都被扣在一口黑漆漆的大锅里,掀不开也打不破,挥拳砸去,手便被糊上一层锅底灰。
“阿易啊,你来接我吧。”
“好,你等我!千万等我!”她拔腿就跑,三步并两步。
忽然警铃传来,楼顶随即盖下宣泄似的吼声,“吊在人间边缘!挣扎不想坠落!”下一句她唱的什么谁也没听清。
俞易的身体一僵,“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心中急切的烈火烧遍全身,逼得她顾不上疼痛,立马站起来往回跑。
“请各位家长带走自己的小孩,我要跳下去了!”
楼下的人立马炸了锅,乌泱泱的往商场里挤。
“五。”
俞易劈开人流,争分夺秒的冲回去。
“四。”
她肩膀撞的生疼也不肯让路,被堵住的消防员也不肯让一步。
“三。”
“二。”
“高兴!”
女孩停下了,温柔地微笑着看向她。
所有人都停下了,像是女孩施了魔法。
“阿易,闭上眼哦。”
喇叭摔地声音刺破耳膜,女孩举起一把黑伞,伞直挺挺的,是最后的数字,伞中茶白色的花瓣尽数飘落,她张开双臂向后倒去,仿佛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八九片花瓣漂泊在血湖上,其中一片恰巧落在她的左胸,那应是她的心脏。
俞易跌跌撞撞的走向女孩,手足无措跪在血泊里,涕泗横流的四下张望,乞求众神怜悯。
直至医生确认她的死亡,俞易仍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的手明明还是温热的。
俞易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捧着女孩的脸颊,不敢乱动,怕碰碎了女孩的玻璃骨头,她低低絮语,乞求女孩睁开眼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俞小姐。”赵明红着眼叫她。
她呆呆地抬起头,眼中溢出对他有起死回生神术的期盼。
“我很抱歉。”他低下头去,不敢对上她的失望的目光,“我女朋友捡到了她的日记,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它交给你。”
她站起来在腰间擦了擦满是血的手,颤抖地接过封面上印着一只肥嘟嘟的小鸟的日记。
“俞小姐,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里有一些你可能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事。”
她缓缓打开日记,日记封皮内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爱的陌生人,您好。如果您愿意,请把我的日记改编成故事发表出去,并且劳烦您给我和我日记中的小朋友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信封中是报酬,万分感谢。当然,您也可以把它继续丢在这里,再次感谢。
日记前面被撕掉了厚厚的一沓儿,中间还加了一只信封,里面装了一张卡,以及一张写着金额和密码的纸条。
日记中写到:
1.
死亡的方式有无数种,悄无声息的自杀轻而易举,可我不敢一个人孤独的离去,因为我害怕我腐烂的肉体成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闲谈,成为媒体为博眼球编造的话题,我不想被奉上案台,充当人们死去善意的祭品。我厌恶我的胆小与懦弱,我恨我自己没有勇气脱离这世界,但在遇见她以后,我开始庆幸我的自杀从未成功,因为——
我想活着。
我爱她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温柔,也爱她受尽冷嘲热讽的正义,我爱她,是只能潜藏在纸页的秘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一条粉色格子的短裙,两条光洁的腿毫不畏惧的赤裸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条裙子很好看,好看到叫人移不开眼。
或许是每次她穿裙子的时候我的目光太过炽热,她送了我一条及踝的长裙,暖暖的奶油黄色,绣着五十二朵五瓣白色小花。她说她没见过我穿短的,所以挑了件长的送我。
确实,自那件事以后,我在没有穿过到脚踝以上的裤子,更别提裙子了。
那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怖的东西。
在那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穿上了它,坐在奶茶店等我的小阿易。
我把自己藏进角落,双腿贴紧墙壁,用刷手机来缓解拘束与尴尬,但实际上,只有我的手指在看手机。
应该还不错吧,我觉得好像还可以,等会儿我得阻止她拉我起来转圈圈,太丢人了。
突然,一条视频毫无征兆的跳出。
“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何某在七平村家中被逮捕归案,在有力的证据之下,他承认于四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左右于本市西区强奸赵某……”
何某……
何……胜!
他又回来了……
他又回来了——
我记得他的声音,我记得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吼叫——跑啊!我让你跑!
我手脚冰凉,何胜的脸冲破马赛克在我脑中一下清晰,我知道我面前空无一人,但我还是能看见他放大到无限的脸,我脖子上一阵阵的疼痛,他的牙咬碎了我的肩膀,他湿漉漉冒着热气的舌头……
“砰!”
玻璃破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跑!
我拔起深陷在地里的腿,冲撞厚重的风。
我两腿间凉飕飕的,裙下有无数只眼睛,太阳晒化了人们虚伪的外壳,这条街上没有人,全是手持三叉戟的恶魔!
我冲回家,手忙脚乱的扯下裙子,拽开抽屉倒出一把白色药片塞进嘴里,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水。
“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一阵后,我终于冷静了下来,缩成一团挤进角落,经过了极度的惊吓,我的脑子已经空白一片,直到眼睛酸胀的不行,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阿易小天使来电话啦!快接快接……” 阿易的声音响起,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喂,宝贝,你怎么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啊?”
“对不起,阿易,我姑姑有事儿找我,我今天去不了了,对不起啊,我忘了告诉你了。”
“你姑姑?她怎么又找你啊,不是我说,她没养过你,没管过你的,现在看你考了个好大学就巴结你,别管她,你可没义务免费给那小屁孩补课。”
“嗯。”
“唉,王烁本来想请你吃火锅来着,那下次吧,我俩吃去啦!”
王烁是她男朋友,在一起六个月零十四天了。
“高兴?”
“好,下次。”
我在努力适应,可每每听到她谈王烁时幸福甜蜜的语气,不甘与酸楚就一下拥堵在心口。仿佛置身于一个装满水的鱼缸,冰凉的水钻进鼻腔,强烈的窒息感逼得我张口呼吸,眼泪流进嘴里,咸苦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
与她的记忆在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我无法怒斥她为何同我暧昧,因为她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
时间消化着我的痛苦,留下一堆灰烬闪烁点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