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兵
第三天:精进·无我
早上仍然四点起床,稍事洗漱之后就去禅堂修行了。今天的功课是观察更加细微,更加小的区域的感受,只观察鼻子以下,嘴唇以上的部位,也就是「人中」部分的感受。去感知呼吸气流微微触动汗毛的感觉,或者那个区域微小的触动、震动、冷、热、麻、痒、酸或者甚至没法命名的感受。
我在早上的观察当中,第一次有了比较特别的体验:
我观察到了鼻子开始有些发酸,然后慢慢酸蔓延到了眼睛部位,接下来鼻水在鼻腔里一点点变得明显,开始发胀,然后慢慢地,鼻水从鼻腔流过,流过人中部位的兹须,我感觉到兹须湿了,然后慢慢变冷,人中部位开始发痒,接下来痒的区域慢慢往下移动,扩散,变强,这时候手特别想去擦拭,但又不想轻易屈服,于是开始烦躁,这时候意识到我走神了,然后马上回来观察痒,发现痒已经开始慢慢变弱了,最后慢慢消失。整个过程非常微妙,我从未意识到,以前只是一吸一擦的事情,竟然可以如此丰富。
除了这个体验外,今天还有一个大的精进是第一次在一小时的静坐过程中,做到了纹丝不动以及全程的专注,从「0」开始数自己的呼吸,一直数到「600」多,没有间断。中间虽然有杂念,但是杂念并没有强到中断我数数的过程。尽管我知道数数字终归还是一种帮助我专注的辅助工具,我并不是在观察呼吸的实相,但这样的「定」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注:这并不是葛印卡老师的内观方法,只是我自己前期用来给自己反馈用的方便法门,而且我用的时候也明确知道这并不是正确的方法,事实上最好从一开始就不依赖任何数数、持咒、观想画面等方法。)
到了晚上开示的时间,葛印卡老师开始讲三无漏学「戒、定、慧」中的「慧」了。
首先,「慧」有三种形式:闻慧、思慧和修慧。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闻慧」就是听来、看来的智慧,「思慧」就是自己思考推理得来的智慧,「修慧」就是亲身体验到的智慧。葛印卡老师用吃药来做了个比喻,说一个人得病,拿到了药方,他就相信这药方能帮他治好病,但如果其他什么也不做,没法帮他治好病,这是闻慧。如果他拿了药方仔细研究,终于弄明白了药方的原理,可这也没办法帮他治好病,这是思慧。而如果他拿了药方,抓了药,吃下去,这才可以治好病,这是修慧。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些警惕,因为想起了当年一位博导对我的警告「要非常警惕通过比喻理解来的道理,尽管比喻很容易让人明白,可一不注意就会被误导」。比如吃药这个比喻尽管可以让人意识到行动的重要性,但同时也会给人一种阅读和思考是毫无意义的错觉。作为一个有科学素养的人,需要对一切用比喻来说明的道理保持警惕。
接下来讲「慧」的内容,佛陀最重要的智慧是「无常」和「无我」,这也是佛陀讲正法的标准时给出的「三法印」的前两个。
「无常」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没有恒常的状态。我们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组成我们的每个细胞时刻都在变化, 组成每个细胞中的每个原子时刻都在变化,组成每个原子的电子,质子、中子时刻都在变化。不过接下来,葛印卡老师开始扯到佛陀说的万物都由不断振动的亚原子粒子构成的,就像及其微小的琴弦一样,并且而亚原子粒子是地火水风四大元素构成的,然后说佛陀早已跑在现代物理学家前面了,这部分我就没有再往下听了,世界观的部分还是交给物理学家比较合适,而且我并不认为佛陀有能力在几千年前思考「弦理论」。
不过关于「无常」,葛印卡老师的话也并不是毫无启发性的,以前我对「无常」的理解是,一个东西是不会一直保持恒常的,终有它变化消失的时候。但佛陀强调的是「刹那无常」,也就是任何事物连一刹那都不会保持恒常的状态。仔细思考确实很不可思议,明明这一瞬间组成我的所有细胞,乃至组成细胞的所有原子都已经在这一个瞬间不同了,那么凭什么我感觉上还是保持了时间上的连贯性呢?莫非我在时间上所感觉到的连贯性其实是一种错觉?也许我是上一瞬间刚刚冒出来的,同时冒出来的还有我所拥有的所有记忆和对世界的认知,类似「玻尔兹曼大脑」这样的设定?不过内观中心不讨论哲学,而且这个思想实验很有意思,但作为世界观就没有什么指导意义了,所以也搁置。
「无常」最通俗的理解还是「世事无常」中的无常,教导我们不要执着,比如金钱,权利,美女,健康之类的,因为这些事物在时间长河下是不会恒常存在的,所以要放下执着,顺其自然。我想起了流行词「佛系青年」中的「佛系」,形容放下执着的同时,也对一切事物无所谓,不上心的态度。但这一定不是佛陀的本意,佛陀自己就非常勇猛精进,跟人搞辩论,带徒弟,传道,还专门去跟国王等权力打交道,这可不是对一切事情不上心的态度。如果要做个本质性的区分,我会认为前者说的「不要执着」更像是求不得后的无奈顺从,是主动放弃了自由,而佛陀说的「不要执着」是看清幻象后的放下,是主动获得了自由。个中微妙的区别大概跟孔子的「中庸之道」和被后世误解成的「乡愿」有异曲同工之处。
接下来,葛印卡老师开始谈到「无我」。在讨论「无我」前,我会希望先给「无我」所否定的「有我」下一个精确的定义,按照我对葛印卡老师所述内容的理解,「有我」可以理解为「存在唯一的、恒常的、不可分割的、拥有自由意志的我」,下面是我对这个定义的解读:
- 「唯一」的意思是,我们觉得我们有且只有一个意识,这个意识不会一会是一个人,过一会就是另一个人了,我们体内只有一个「我」。
- 「恒常」的意思是,我们通常认为我们从小到大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变化的那一部分,我们经常讲「做回本来的自己」,还有当我们做了某些违心的事情时,我们会觉得「这不是我本来的样子」,这些话里「本来的自己」的意思就是说存在一个恒常不变的「我」。
- 「不可分割」的意思相对复杂一些,这是从「主体」和「客体」的角度来理解「我」的,比如一个「手机」就是一个客体,我们可以控制它,但它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即使没有了手机,我还是我。相对应的概念就是「主体」,也就是一旦分离了这一部分,我就不再是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手、脚并不是主体的一部分,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丢了一只手之后我就不是我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甚至心脏、大脑都不一定是我的主体部分。但很多人会同意「自我意识」和「回忆」是主体的一部分,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自我意识,或者回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我就不再是「我」了。
- 「自由意志」的意思是,我可以自由地控制「我」,比如「我想举手就举手」,这里发起「我想」的这个动作就是「我」,而在环境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可以想什么时候举手就什么时候举手,我是「自由」的。
在这个定义下,接下来是佛陀对这三点的解构:
- 「我无常、我不唯一」:因为一切事物「刹那无常」的缘故,「我」也不例外,因此这一刹那的「我」已经不是上一刹那的「我」了,「我」既不「恒常」,也不「唯一」。
- 「我没有自由意志」:因为我们不可能主观地改变自己的感受,比如我看见了红色,我希望控制眼睛,让眼睛变成看见绿色,这个做不到。同时我们也没法主观地改变自己的身体状况,比如我们生病了,不可能自己心念一起,病就好了。因此,我们对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自由意志。同样也可以论证想法、行为习惯、甚至意识也没有这样的自由。所以说「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
- 「不存在不可分割的我」:因为在自由意志中讨论的五蕴都是受到外在限制,本质上「我」对五蕴是间接地控制,因此这些和「外物」比如手机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可以从「主体」中分离出去的。可是如果分离出去五蕴,我还剩下什么呢?
其实,关于「无我」,很可能佛陀是对的,尤其是「我没有自由意志」这个论点。
哲学上有个词叫「副现象主义(epiphenomenalism)」,认为基本的物理事件(包括感觉器官、神经冲动和肌肉收缩)与精神事件(思想、意识和认知)之间存在着单方面的因果关系,心理事件完全取决于物理机能,它自身没有独立的存在或因果效力——它仅仅是一个表象。我们的意识并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它更像是一个自以为有控制权的旁观者,或者一个揣度上意的发言人,这一观点已经得到不少神经学实验的支持:
- 裂脑人实验系列
裂脑人是一种切除了连接左右脑的胼胝体的病人,这个手术是用来治疗严重癫痫的,切除之后他们的日常生活并不受很大影响。但是他们的左右脑是无法互相沟通的。
研究人员给一个裂脑人受试者的左眼看单词「走」,于是他就开始站起来准备走,这时研究人员问他,为什么起身走,他回答说「我想去拿杯苏打水。」因为他语言中枢的左脑并没有看到这个词,于是编了一个相对自洽的理由。
接下来的实验,他让受试者左眼看到一幅雪景,右眼看到一只鸡爪,然后让他在桌子上的卡片中,左右手各挑选一张有关联的卡片。受试者由右脑控制的左手挑的是一个铲雪的铲子,而由左脑控制的右手则是挑了一只鸡。接下来研究者问他为什么选铲子?受试者回答说(负责说话的左脑并没有看到雪景)因为鸡可能会拉屎,他要用铲子铲屎。很明显,这个理由也是编的。
- 正常人选择实验
正常人也会为了逻辑自洽,而编造理由。
在一个实验中,研究人员给受试不同颜色盒子装的洗衣粉,在试用一阵子之后问他们哪种洗衣粉更好用以及为什么,受试会给出各种理由来支持他们的选择,但事实上洗衣粉的区别只是盒子颜色不同。
另一个实验中,研究人员让受试在几双并排放置袜子中挑选,大多数受试会选择靠右的,因为多数人是右利手,但受试会给出各种理由,比如光泽、质感等来说明他们选择的袜子更好,而事实上区别只是位置而已。
还有一个实验,让受试从一系列两两比较的美女照片中选择他们喜欢的类型,然后拿出受试先前并没有选择的美女问他们为什么选这个,受试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选,而是给出了一系列理由说明自己为什么选。
最后有个实验,给受试一系列的图片,这些图片描绘了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然后研究人员换掉其中的几张图片,如果换掉的图片是很明显不符合叙事的,比如突然出现一张滑雪的场景,那么受试很容易挑出来,但如果换掉的是符合叙事的,比如主人公在开车,人们会觉得这就是原来的图片而很难挑出来。有意思的是给裂脑人做同样的实验,左脑和右脑表现是不同的。左脑表现得和正常人一致,但右脑则精确得多,无论被替换的图片是否符合上下文,依然可以准确分辨出换掉的图片。
- 动作电位实验 (Neuroscience of free will)
1985 年神经学家发现,在我们举手之前的 500 毫秒左右,会有一个准备电位出现。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精细的实验来记录受试:t1: 想要动一下手指并记住眼前的时刻,t2: 准备电位出现的时刻,t3: 实际动手指的时刻。预期的实验结果应该是 t1< t2 < t3,而实际上测得的却是 t2 < t1 < t3。也就是准备电位出现的时间要比我们决定动手指的时间早 300 毫秒左右。也就是自由意志并没有决定我们行动,它只是观察到了我们的行动。
不过也有科学家质疑这 300 毫秒也许是测量「想要动一下手指的时刻」意识产生的误差,因为当时受试需要在意识产生过的同时记住眼前闪过的时间,而视觉信号的处理可能就需要那么久。
接下来研究人员改进了实验之后,2008 年发表在 Nature 的一项实验,用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替换了准备电位检测的角色,受试同样被要求任何时刻一旦意识做了决定,就立刻按下左边或者右边按钮。而这一次,t2 也就是类似上面实验的准备电位的时刻比 t1 和 t3 整整提前了 10 秒,研究者大概可以以 90% 的几率精确预测受试按左边的按钮还是右边的按钮。
这两个实验至少说明了,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存在一个我们并没有察觉到的东西,是它而非意识决定了我们按哪一边的按钮。
- 既视感现象 (déjà vu) 和虚假记忆 (False Memory) 研究
既视感现象是一种感觉某个场景似成相识,仿佛以前经历过的感觉。普通人的既视感有很多种解释,比如以前出现过相似的场景之类的。
但有动物实验证明,至少还有一个理由:左右脑对同一个信息处理的延迟太过明显以至于被感知到了。左眼看到的信息进入了记忆之后,右眼看到的信息才刚被解码,跟大脑已有的记忆比对之后发现以前经历过。
普通人太累的时候就可能会发生这个错觉,而有一类病人是一直活在这个错觉里的。他们是患有「长期既视感」的病人。这些人他们对自己的「记忆」过分自信,以至于把所有现实都当做了「记忆」。
不过对正常人来说,「记忆」也并不一定可靠。甚至都不需要催眠师暗示,只需要几次误导式提问就可以还给正常人注入一段「伪造」的记忆:研究人员给受试看关于他们自己的四段童年经历,其中三段是真的(向受试家人询问而得),而第四段是假的(受试小时候在商场走丢,被陌生人送回家)。其中大约有1/4 的受试想起了这段「经历」,有的甚至能想起来陌生人穿什么衣服。
如果记忆不一定是真的、自我意识并不能真的决定什么,那么「我」的本质还剩下什么呢?
今天的开示就到这里了,葛印卡老师说明天会教授「内观」的方法,原来这几天所学的都只是入门的课程,直到第四天,才真正开始内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