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路的这家球馆是我最喜欢来的,尽管球桌的台呢布已显得有些陈旧,原本的葱绿慢慢蜕成了黄绿,好在依然很平整,完全不会影响球被撞击后的运行轨迹。球桌一侧的两个端角各摆放着一只皮质的单人沙发,靠背的边缘已有了些许破损,但坐感还是和以前一样坚挺,让人很是怀疑球馆的主人当初在沙发的选择上投入了比球桌更大的心力,那份坐上去生硬的支撑感这么多年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也许太过舒适会影响球手本应紧绷的神经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沙发。我每次都会选择7号球桌和开球端的那只沙发,仅仅是因为我第一次来时用的这张球桌,坐的这只沙发,我会不自觉地遵循一些没什么理由的生活习惯,可能是内心懒惰的惯性作祟。
在我的习惯里,这家球馆的威士忌酒也是惯性之一,主人的好品味不仅限于沙发。除了少数特别的日子,我每次来都会喝一杯Glenfiddich15年,高地的威士忌不至于让我太过沉醉于酒体的美妙感觉里,还可以分配足够的注意力到打球上。15年份的这款酒还能喝到雪莉橡木桶的韵味,金亮透彻的酒体配着时隐时现的花果香气,能给我足够的松弛,在这里打球,似乎就应该喝这样一款酒。而那些少数特别的日子,往往是我来这里看朋友打球的时候,当然,我会把开球端一角的沙发让出来,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吧台上,随着白球的一次次被击打和撞击,让脑子暂时忘掉工作带来的纷乱。那时我会叫上一杯16年份的Lagavulin,让自己沉浸在艾莱岛的风味里,喝下去,仿佛我真的登上了这个居住着曾经民风彪悍的凯尔特人的苏格兰小岛,可能我还会看到村上春树站在海风吹拂的礁石边,举着着一个装满酒的钻石酒杯。最初酿造出这种泥煤味蒸馏酒的人真是个天才,如果没有艾莱岛的风味,不知道苏格兰威士忌还能不能有今天这样的好口碑,但村上春树肯定写不出这么多好的文字,这点我深信不疑,就像我确信今天一早如果推掉了和董大利的球约,我不会坐在翡翠餐厅的包间里吃着全城最好吃的虾饺和沈柔进行着对话,更不会听到她和章天天的故事,那样,我也就丧失了在晚间十一点的电波里,向城市里那群无眠的孤独或者假装孤独的我的听众讲述这个故事的可能性,尽管我不在于他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我有这个权力。
和董大利的结识是在多年前台里办的一次答谢酒会,我被广告部主任老张拉去主持,其实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陌生又有点嘈杂的环境会让我很排斥。那天下了节目,被一直等着我的老张硬拉着去了昆明路上的“侘傺”,吃了顿价格不菲的宵夜。不知道是因为老张对我业务能力不切实际地吹捧,还是因为那天的獭祭酒喝的过于美好,鬼使神差地我接了这个差事。好像酒酣耳热的时候,我还主动拉着老张肥胖秀气的手,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临走的时候,老张晃着他那谢了一多半顶的圆脑袋,一脸诚恳地说,“这次来的企业家,都是咱台的财神爷,是爷,我就得精心地伺候,只要他们满意了,明年咱台各位老师的奖金就有着落了。洪老师,你这不是主持,是积德行善,我打听了,咱台的节目里,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洪老师你这午夜档。声线、气质搁咱台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顶看不上那些嘴上没毛的,也就能骗点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无聊小年轻们点点歌。洪老师你不一样,一张嘴就是丰富的阅历,那积淀厚了去了。你能去老哥我这心就算踏实了,场面绝对差不了,我按台里最高的劳务费标准申请,绝对不让洪老师白忙活。”
说实话,老张很够意思,拿了那笔劳务费,我给自己放了一个礼拜的假,在北海道的温泉酒店足足待了一个星期。那天的现场效果很好,基本让到场的企业家们对新的一年里继续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下台里各个时段的广告达成了共识,老张一个晚上都保持着整齐划一的笑容,热情、谦卑,举着永远有酒的杯子,穿梭在会场的每个角落,向每一个“爷”传递着由衷的感谢,仿佛一个半老徐娘的交际花带着她的浓妆艳抹,奋力地找回曾经的万众瞩目,或者说是履行着她该有的职业素养,那天,我甚至有点心疼老张。我不用在意企业家们是否满意,只要老张这个“半老徐娘”满意了,我就释然了。
董大利出现的时候,我正端着盘子对着餐台沙拉盆里的西蓝花和球生菜做着艰难的抉择。董大利端着杯红酒,施施然地站到了我的身边,“洪老师,您这现场主持的功力不比电台播音差啊,屈才了。”我转过头,有些难以相信这略显尖利的声音是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嘴里发出来的,董大利身高和我差不多,但壮硕了很多,长了一张鼻直口阔的国字脸,派头像是机关里的领导。
“您好,叫我洪峰就行,您是董总吧,过誉了,我这是临时被拉来给张主任撑撑场面。” “场面撑的不是一般的好啊,你看老张这一晚上笑的嘴都没合上,好多老总可都是冲着您签的意向书。您这节目虽然有点晚,但做生意的大都是夜猫子,十一点还都清醒着呢,不光您这声音好,内容也很好,“讲读”,没点岁月的积淀也讲读不出来什么,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董总,我知道您为什么能把生意做的顺风顺水了。”“哦,为什么?”“口才太好,配上您这一脸诚恳的表情,一般人招架不住,我都被您说的飘飘然了,您要是想推销点什么产品那还不是水到渠成。”“哈哈,这还真是我的优点,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您的节目,这可不是信口开河。”
寒暄过后,我俩偶然间聊到了70年代的人都很热衷的一项运动——台球,难得我俩都是亨得利的粉丝。顺其自然地,约在了此后的一个周末去打球,董大利说我会喜欢那家球馆的。那是我第一次来这家球馆,之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当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和董大利。
董大利打球的水准就像我俩的关系,平庸、稳定,我一度怀疑自己频繁和他切磋球技仅仅是为了能轻易满足我脆弱的虚荣心。董大利自诩为全面型商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只要让他能嗅到了孔方兄的气息,都会迅速、准确、果断地扑上去。我总是讥讽他吃相太难看,但我不得不说,他总能吃到好东西。他说,我是商人,不会象你们文化人一样,明明想把钱从那些傻瓜的口袋里拿走,还要先向他们讲上一段“关于你为什么要把钱从他的口袋里转移到你的口袋里”的理论,没准你还要引述一段曼昆的《经济学原理》,我没这么多前戏,我会让你看到它就觉得自己需要它,如果你犹豫,那它就是别人的了,你必定会懊悔不已,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也应该并且只能是这样。”他的迅猛决断有时也会失败,但最终从他与财富拥抱的紧密度来看,他是个成功的商人。
他和我聊的最多的,既不是生意,也不是女人,尽管我知道他的身边不乏女人。他和我聊的最多的是故事,他经历过的,他听到的,甚至是他猜想的,也许他对我由衷地赞誉,也是基于我也是个讲故事的人。
“老洪,你应该见见沈柔,我的一个侄女。”今天早些时候,在他击出了一杆漂亮的长距离红球之后,冒出了这么一句。“为什么?”我坐在沙发上,擦着手上那只Stanford球杆。“她跟我说过她有个很久远的故事,一直想找个人分享,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很好的分享者。”他聚精会神地想着黑球的落袋可能性。“无非是小孩子的你不情我不愿的无聊爱情吧,以你的情商,足可以排解了。”我开始擦杆头的壳粉,等着他击打黑球失败。“她说是关于友情的,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吧。”黑球走了一个漂亮的有些诡异的线路,翻然落袋,仿佛亨得利附体。“还有,她不是小孩子了,今年30岁。”董大利得意洋洋地说。
翡翠餐厅的包间里,沈柔正认真地盯着筷子夹起来的虾饺,翻来覆去,仿佛在看一件梵克雅宝的饰品。“粤菜的点心哪都好,就是一旦失去了最佳的温度,便成了可吃可不吃的鸡肋。”我喝了口红酒,提醒她。“洪老师,你说为什么食物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欢愉,有时甚至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沈小姐,不知道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我厌恶那些对美食不认真的人,他们都是肤浅的。’虽然有些矫情,但美食的欢愉确实是不该辜负的。”“王尔德还说过,‘对于忠告,你所能做的,就是把它奉送给别人,忠告从来就不是给自己准备的。’”沈柔放下了虾饺,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就叫我沈柔吧。”
我对沈柔提起了兴趣,“你经常会收到忠告吗?”“我的忠告大部分都是自己给自己的。”“有效果吗?”“毫无疑问,没有任何效果。”“我在节目里好像也经常给人忠告,尽管没有人和我反馈接受与否和效果。”我看着沈柔无甚表情的脸上开始泛上一丝红晕。“洪老师,你在节目里讲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吗?”这一次她盯上了一个流沙包。我没太在意她眼神的飘忽,“基本都是真实的,有一些是听众讲给我的,也有我经历过的,还有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朋友身上的。”“那你的朋友多吗?不是董大利这种酒肉朋友。”“董大利其实还真不是酒肉朋友。”我笑了笑,“说实话,不多,而且还有继续减少的趋势。”
“你有被瞬间抽离的朋友吗?那种曾经心灵融通的朋友。”今天晚上,她第一次直视着我说话。“你的瞬间抽离,是指突然断了联系的人吗?”我觉得沈柔已经调整好了分享她的故事的状态。“不是断了联系,是断了情感的维系,一刀下去,切口整齐。”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接话,我知道她会继续讲下去。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州,本科马上就要毕业那年,我没有想好是该去工作还是该继续读书,跟着宿舍的同学一起去了学校组织的招聘会,稀里糊涂地投了几家公司,像例行公事一样。没过多久,收到了一家做软件的外资企业的面试电话,在广州。我之前没去过广州,没怎么想就去了,觉得自己是学英语的,和软件八竿子打不着,权当一次旅行了。结果那家公司的HR莫名其妙就看中了我,让我跟着工程部做系统的翻译。我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点挑战,还是因为广州的气候和食物打动了我,当天便签了工作协议。”
停顿了一下,沈柔接着说,“我们这一批过去的女孩子一共有五个,天南海北哪都有,都没有在广州生活的经历。试用期的时候,每天就是培训和熟悉业务,不需要加班,因为那会还都住在集体宿舍里,下了班大家会一起出去逛街、吃饭。我那阵子特别喜欢看话剧,有一次,孟京辉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来广州演出,特别想看,又不想自己去,问了一圈,结果只有一个女孩儿想和我去,那是我和章天天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出去。我现在还能记起那场戏的很多细节,女演员开场用法语念的原著小说台词、她的自弹自唱、自言自语,还有快步疾走和倒地匍匐的表演,包括变幻出来的不同的饭菜,都让我印象深刻,她把一个女人的一生演活了,带着爱的一生。她的最后一句对白念出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哭了,‘既然我对你来说虽生犹死,我又何必不乐意死去。’散场的时候,我发现章天天也哭了,我俩就带着满脸的稀里哗啦默默地走了回去,剧院离公司的宿舍还挺远的,我俩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她跟我讲了和她纠缠很多年的的男朋友的事。他俩是高中同学,他没等到高三毕业便去了加拿大,她参加了国内的高考,上海的一所大学。她以为地域的隔绝和她的成长会让这份潦草的感情顺其自然地被扼杀掉,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整个大学里的时间,她对他的情感竟然在与日俱增,而维系的方式,仅仅是网络和键盘,这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但他的情绪、他的气息、他若隐若现的关爱,都让她纠缠其中,整整四年,她推开了所有异性的邀约,让自己固执地陷进了这份说不清楚的情感里,她让自己变成了陌生的女人,她好像自己把自己绑在了一艘装满火药的船上,没有船长,也没有水手,她是唯一的乘客,她让自己相信,船的终点就是他,她不关心船能不能开到,她没有想过再把船开回去,满船的火药才是她的退路。”讲到这里,沈柔再一次举起了红酒杯。
“看来她既没有行驶到既定的目的地,也没有让船沉没。”我把服务员新端上来的粥推到了她的面前。
“嗯,她找到了第三种方式。”沈柔趁热喝了几口,粥米的香气仿佛让她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索性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她说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每次和他之间的情绪到了临界点,就会一个人去江宁路和康定路交口的艺海剧院去看孟京辉,看《恋爱中的犀牛》、看《两只狗的生活意见》、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一切能让她排解掉情绪的戏,哭过了,仿佛就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她说,仰视一个人是可怕的,带着爱的仰视,是无可救药的。和我一出去看戏之前的那个周末,是她最后一次迁就他的时差和作息,熬夜,她把满腔的情绪都宣泄了出来。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个人去草原旅行的时候,看到一个漂亮的牛角,精致的花纹、透润的质地、独特的造型,她从牧民的手里买了过来,喜欢的不得了。带回家之后,她把牛角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几天以后,她发现,由于牧民没有把内部处理干净,牛角开始散发出腐败难闻的气味,她按照学来的方法,把牛角清洗了好几遍,但还是无法消除掉那股味道,几次之后,她开始变得烦躁和焦虑,她和这个牛角仿佛纠缠在了一起,让她精疲力尽。最后,一个朋友的话点醒了她,她很快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讲到这里,沈柔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脸上有一丝浅笑。
我回避开她略带挑衅的笑容,起身给她空了的红酒杯添了些酒,“她把牛角给扔了,对吗?”,我坐回了座位,“那次从剧院回到宿舍一路上的对话,你好像记得比话剧还要清楚,就是那次她的分享,让你把章天天当做了知己吧。”
沈柔的脸上还是那个笑容,并没有明确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道,“她讲完故事,便关了电脑,没有哭,甚至连哭的想法都没有,她觉得自己自由了,从那个自我绑架的船上走了下来,站在了地上,踏实、安定。在她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插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分享心里深处最真实的情绪,也许对于她,当时的我恰好是个适合倾诉的陌生人,或者说是个独特的路人。”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可能,洪老师你对于我,也是个独特的路人。”“我不认为路人是个负面词汇,它只是一个状态,我更关心的是前面的修饰,它往往意味着路人之后的去向。”沈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可名状的闪亮,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情绪。
“之后,我俩经常一起出去吃饭、看剧、逛街,我发现她和我一样,都有着浓郁的文艺情结,我偏向文学,她偏向艺术,她会看我推荐的书,我也会跟着她去看一些独立电影和画展。试用期结束的时候,她分配去了分公司的办公室,我则留在总公司的工程部。我和另外一个工程部的女孩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公寓,虽然价格有些高,但好在上下班便捷。她没有和分公司的女孩一起就近合租,而是找了一处稍有些偏远的地方,每天坐地铁要将近一个小时,好处是价格便宜。那会儿的我还没有什么金钱观念,父母对我的开销一向很宽松,我的意识里也是生活便利为上。那次我意识到,她可能家境不宽裕。女孩子都有些虚荣,不太会和人说起这些,即使是走的很近的人,我没有想到她后来会跟我讲她的身世。”沈柔放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红酒杯,像是卖个关子,她起身去了卫生间。我让服务员把桌上冷了的菜都撤掉了,要了一份他家自制的大福点心,还有两杯咖啡。
“洪老师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他家的大福?”点心端上来的时候,沈柔露出了有点欣喜的笑容,拿起了一块抹茶口味的,兀自吃了起来。
“女孩子都喜欢吃这种东西吧,样子讨喜,口感平易近人,老少咸宜。”我把盘子索性推到了她的面前,“我胃口不好,平时很少吃冷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以前去上海,特别爱吃当地的青团,我对这类食物没有抵抗力,吃起来不费脑子。”沈柔把手里的半个大福一股脑放到了嘴里,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广州以前也有一家做大福的店,他家的甜品都很好吃,在上下九的一个老巷子里,只有两张小圆桌,周末有时会和章天天一起去。有一次,她情绪特别低落,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她默默吃完了点心,跟我讲了她的身世,没有任何征兆。她的家在云南,保山市下面的一个县里,全是山,雨季漫长,紧挨着澜沧江,和缅甸咫尺之遥。小的时候,家境还算过得去,她只记得有段时间父亲经常出门,经常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十几天,有时还会更久,她不知道父亲去干什么,母亲只告诉她父亲进城去给人家打工。她还记得每次父亲出门的时候,母亲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脾气也会变得很焦躁,让她有些怕。那会她还在上小学,虽然就在县城里,但要走一段不太好走的山路,每天她都早早地出来,她说,也许只是为了避开母亲不好的情绪。五年级的时候,一个下午,她还在教室里上着课,被邻居的阿婆过去叫回了家,路上,阿婆告诉她,她的父亲没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学校回的家,一路低着头,眼里只有阿婆的脚。屋里站着一些亲戚,还有不认识的人,父亲就那样被放在床上,脸色惨白,仿佛变得很陌生。她很怕,母亲跪在床边,表情呆滞,脸上还有泪痕。她说,这个场景在她的记忆里,长成了一块伤疤。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父亲跟着人家去缅甸运毒,过境的时候,被缅甸的边境守军发现了,开枪打中了肚子,被其他人一路拉扯着,还没撑到家便不行了。”
章天天的这段经历,让我听得入神,尽管沈柔讲的很是平静,但我还是听出了情绪中细微的波动,我能想象出,当初她听到章天天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那种错愕的神情。
“洪老师,听起来是不是很像电视剧的脚本,我当时听她讲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她好像在讲别人的事,特别平静。”沈柔喝掉了杯里的咖啡。
“我几年前以前去过一次保山,和朋友开车过去的,无边无际的大山和说变就变的天气算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两样东西,听当地的朋友也说起过,以前没有什么好的生计,经常整村的青壮年都去运毒,村子平日里都是老人和孩子。当时还只是很模糊的印象,你讲的故事让我的这种印象鲜明了。你刚才好像说章天天那天情绪很低落,后来弄清楚什么原因了吗?”
“嗯,那天早上,她母亲告诉她,自己得了白血病,确诊了。她父亲走了之后,一直是舅舅一家帮衬她们,舅舅做茶叶的批发生意,还算小有积蓄,但也不是富贵人家,这么多年对她们母女很是尽心。前几年开始她母亲身体就不好了,一直怕花钱,没怎么去检查,最多去县里的卫生院开点药。那年好像有些严重了,舅舅陪着她去市里做了全面的检查,最后确诊了白血病,母亲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远在广州的她。她对母亲的病情有心里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当时她很绝望,但又不能把这种情绪传递给母亲,只是简单地安抚了几句,等到假期她回去商量治疗的方案。她知道以家里的条件,换肾手术是不现实的,但维持透析和药物治疗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九月份中秋节的时候,她跟公司多请了几天假,提前回了家。回来的时候,人好像轻松了一些,她告诉我,父亲之前在家里存了些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母亲一直没舍得动,该是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治疗,而且舅舅早些年看她的身体不好,很是远见地帮姐姐买了一份保险,她说,一切推着走吧,她不愿意去多想了。那次之后,我就特别心疼她,想尽我的所能去帮她,不是怜悯,也不是施舍,可能别人不太能理解。”
“很在乎她,对吧。”我看着沈柔说,“你是个善良的人,我想她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把她很私密的事情分享给你。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很柔软的部分,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强硬和冷酷,你不是被她的故事打动,是被她在你面前卸下面具的动作打动,面具下面是女孩子虚荣和骄傲的脸。她做出了不错的选择,你也是。”
“洪老师,我不得不说,你比在节目里听起来更睿智。”沈柔脸上又浮出了浅笑,只是这次没了挑衅。“多谢夸奖。”我欠身笑了笑,算是回应,“这种知己的相惜对那个时候的你俩应该都很珍贵吧,如果按照正常的发展逻辑,她应该成为能伴随你很久的知己,但似乎并没有那样,是吧。”“洪老师,有人说过和你沟通会有些压力吗,那种怕被人看穿的压力。”“还好,我其实只是擅于引导讲述者的情绪而已。我现在很期待听到后面发生的事,就引起我好奇心而言,你做到了。”“我就把它当做对我叙述能力的褒奖吧。”还是那个浅浅的笑容。“你确实讲的很好,整个晚上我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很值得分享的故事。”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知己,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那段时间,每次出去吃饭、看演出,我都不让她花钱,虽然很微不足道,但我想尽我的一点所能给她温暖,在成年人的眼里,也许会觉得很幼稚,但当时的我很固执。慢慢地,她习惯了和我的这种相处方式。逢到她的生日,甚至是各种节日,我都会送给她礼物,都是一些女孩子钟意的东西,虽然她的生日比我大两个月,但在我的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样去爱。每次,她收到礼物,都会很欣喜,看到她整个人变得欢快,我会特别高兴。我觉得在她的心里,始终有一块冰,我想去融化它。她后来再没有和我讲过关于她以前的生活,也没有和我提过她母亲的状况,我觉得她在试图从那些带给她消极情绪的境况中把自己剥离出来,我们每次见面聊的都是话剧、电影,还有看的书,有时,也会谈到当下的工作和未来的可能性。我一直觉得,我是她最看重的朋友。我在广州的第一份工作只持续了一年,之后,我回学校去读了研究生。”“是因为章天天吗?”“是,……也不是,可能我自己也没法分清楚。其实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就想去读中文,心里一直存了这个情结,工作的状况和我的设想也有些出入,索性便考了研,和章天天关系的转折算是让我坚定了既定的设想吧。”
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已临近11点,估计董大利跟今天的领班特意叮嘱过,没有服务员过来催促我们,毕竟他也是这里的股东。明天的这个时间,我又会坐回到个封闭的、让我觉得安静的狭小格子间里,向那些我漠不关心的人讲着我想讲的故事。而现在,一个我第一次谋面的陌生的女人,在和我分享着她心里多年的郁结,虽然她五官精巧的脸上已现出了些许疲态,但很显然,她还没有打算结束今天的对话,“特殊的路人”——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沈柔说过的这个词。
拽回有些游离的思绪,我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与沈柔的对话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简单直接的人,一旦认定了对方是个我值得用心关爱的人,我就会付出自己的情感和心力,让她感受到我的温暖,我不会刻意去寻求所谓的回报,或者说不以求取这种回报为出发点,但我又会很介意对方的回馈,这种回馈不需要是物质上的,精神上与我的休戚与共,把我放在应该放在的位置,我会很敏感这一点。可能我说的有些抽象,但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章天天恰恰触碰到了你的敏感神经是吧,你发觉你在她的心里,并没有达到你预期的高度,或者说,你并没有收到你认为应该得到的回馈,你很失望。”
“嗯。在分公司,有个女孩和我关系挺好的,有次在公司用MSN聊天的时候,她无意间说起章天天在圣诞节的时候,送了她一条围巾,我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屏幕前,一直看着那句话,持续了很久。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一贯表现优秀的小学生,拿着精心誊写的思想汇报,面带微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老师公布班里唯一一名三好学生的名单,叫自己上台去做发言的时候,耳边却叫到了其他同学的名字。看着那份写得横平竖直的发言稿,仿佛字符挪动成了一张脸,满是羞辱。那一刻,我把自己抽离了出来,好像仅仅用了那样一个瞬间,这一切便完成了。”“这才是最让你震惊的吧。”“其实,那些籍籍无名的路人、缠绵悱恻的爱人、痛彻心扉的恶人,等等这一切生命历程里的遇见,无非都是过客,因为你都终将以自己无法想见的程度完成抽离,或长久或短暂,只不过,其中一些是‘特殊’的。”
“按照你的说法,这种转换应该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但仅仅是心理上的这样一个瞬间便宣告完成了吗?”“其实严格意义上说,并没有彻底完成。”沈柔略歪了下头,用手指按住额头,手肘撑着座椅的扶手,眼神盯在了似乎永远也无法聚焦的白色桌布上,好像要把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痕迹用力倾倒出来,“人的很多决定好像都是通过仪式才最终完成的,就好像舞台上永远需要最终的谢幕,不管你是愤怒的哈姆雷特还是可怜的卡西莫多,无论你赋予了角色多么光辉的内涵,都是不完整的,只有当幕布再次被拉开,聚光灯全部投射到你身上的时候,你直视着这些观赏者,迎着他们的掌声,在他们的面前,给自己深深地鞠上一躬,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彻底完成从角色到自身的抽离。”
“我对你的仪式感充满了好奇。”我坦然道。“那我是不是该卖个关子?”沈柔笑了一下。“董大利并没有跟我说你是个善于制造悬念的人,他只说了你是个很好的讲述者。”“他应该只跟你说了你是个很好的聆听者,我其实不善于向陌生人吐露心声。”沈柔神情里略略闪过了一丝黯淡。“特殊的陌生人,是吧,可能在你偶然间听到我节目的时候,主观上便有了这个意识,我也被赋予了这个角色。你一直在寻找无害的聆听者,准确讲应该是能听懂你的、无害的聆听者,我好像刚好达到了你的预期。”“所以……”“所以我觉得今天我将会无耻地满足一把自己的好奇心,完整地听到一个人尘封很久的故事和她心里真实的声音,让我省掉妄自揣度的过程。”
“其实我有时在想,这个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它为什么变成了一个结,时间也没有把它消解掉,它就横在了那里,但愿明天早上的时候,我会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沈柔显出了一丝疲惫,“这件事情之后,我再看到章天天的时候,会觉得有一层纱隔在我的面前,也许是看不透她,也许是看不清距离,我的那种疼惜的感觉被压制住了,也在一点点消退。我没有再单独和她一起出去,很奇怪的是,她竟然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每次出去都是我先提出来的,她每次都是附议我。人只有换了站的位置,才能看的更清楚。后来公司集体组织了一次活动,包车去惠州赶海,我刻意疏远了她,一路上只是和本部门的同事说笑着,偶尔能看到她会望向我,神情里似乎有一些迷惑,但我俩始终也没有交流。后来有一次,她主动给我发了信息,约我下班后一起喝杯咖啡,我觉得可能我需要的仪式要来了,但我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整理了一下思绪,沈柔接着说,“她并没有问我对她突然变冷的原因,而是跟我讲了她的愿望——她一直想去巴黎学电影。我知道她很喜欢电影,她跟我说过,以前上学的时候,特别喜欢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尤其是特吕弗,还有侯麦。这些对于我其实只是个人名,仅仅限于知道他们的作品而已,她都有去认真地看,我记得她说过在看《四百下》的时候,除了少年的迷茫与挣扎,她还能感受到特吕弗对电影的痴爱,里面的很多细节她都能感知到,在看《绿光》的时候,她透过那个神经质又脆弱的女人,看到了生活里的真实。后来,我耐着性子去看了这些片子,真的可以捕捉到她描述的情绪。那次,她说,比起文字来,她更热衷电影对于私人情感的表达,会更加充分和自由。她要去的学校名字我还记得,叫法国高等自由电影学院,是在巴黎的一所私立学校,两年学制,她说可以让她系统学习到关于拍电影的一切,当时的学费大概是每年六万人民币,以她目前的条件是无法承担的,她希望我能借给她一些钱。我沉默着听她讲完,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告诉她我考虑一下,便离开了。”“当时你并没有一口回绝掉?”“恩,我当时有些犹豫,可能是残存的疼惜,也可能只是惯性没有褪去,如果不是刻意抽离,我应该会答应她,她说的数额并不大,只有5万块钱,即便我没有,也是可以从家里借出来帮助她的。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打定主意,我没有让自己回头,我觉得她在看着我,我怕看到她目光的时候,我会改变主意,我不想那样。”“你是怎么把你的决定告诉她的?”“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无法帮到你。按下发送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后来你和章天天还有联系吗?”“在那之后不久,我就辞职了,一心去准备考研,后来我问过以前的同事,好像她并没有离职,而是在那里继续工作,之后也没有再去问她的状况。我的微信联系人里一直有她,但没有再发过任何信息,她也是,她几乎不发朋友圈。”沈柔讲完了她的故事,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脸上写着平静。
走出饭店的时候,已过了午夜。无风的秋天里,夜晚透着静谧与舒适,星星坠在黑色的幕布上,闪着自在的明亮。我给沈柔叫了一辆出租车,等车的时候,沈柔拿出了手机,打开了最近日期的一条朋友圈的图片,伸到了我的面前,图片上是一个姑娘,一身黑色的连衣裙,一双白色的球鞋,脸上很干净,笑容是欢愉的,背景是一所学校,大门的墙上写着法文,入门的雕塑是一部黑色的摄像机。我猜想,这应该就是章天天。“也许,在她当时的心里,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固定,不需要再去刻意经营。在她心里,我就是那个对她最好的人,我会一直对她好。而那些陌生的人,她需要维系,需要让她去费心经营,需要用礼物去润色。也许,就是这么简单。”说完,沈柔点开了她的联系人名录,看了一眼章天天的头像,按下了删除。
远处,出租车的灯光射了过来,我的眼睛模糊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