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开元年间的一个秋天,华山云台观那间空置多年的西厢房被洒扫干净了,住进来了一个书生。云台观往西不远有个小湖,打开窗就能望见。夕阳西下,水面上映着金色的波光,秋风吹落了红叶,飘摇在波光上,就像刚被打捞上来的黄金宝藏,点缀着银杏叶,在湖面上荡漾。书生就在这自然的醉意里读《诗经》:
溜达出了内城门,姑娘多得像天上的云;又一路小跑到了外城门,姑娘多得像是蒲公英。风一吹就漫山遍野又不知道要飘到哪里的蒲公英啊,和阴天里俯视众生却闷闷不乐的云,你们到处都是、无处不在,却都不是我的心上人。只有那穿朴素衣衫的少女啊,披个红头巾,扎个绿佩巾,才能使我快乐又开心……
「云」、「英」、「心」,甚至是「巾」这个字,都让书生听到并且感受到了自己浑厚的胸腔共鸣,女孩子们一定会觉得那很性感、很有安全感。还有那个屡试不爽的语气助词「啊」,没有人听到会不动容的吧,即便是皇上。书生感叹自己天生就是个朗诵的好苗子。如果科举考试不是笔试,而是依次在皇帝面前面试,那该有多好!当然了,紧要的是别考政治题,只考朗诵――因为书生只喜欢也只擅长――诗、朗、诵。啊……那该是多么多么的,多么啊!
想到这里,书生有点累。读书经常使他感到乏味,独自的朗诵也常使他落寞。他总幻想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或是一个自由潇洒的游侠,有很多姑娘爱慕,但自己都不屑一顾。但可惜,他只是一个书生,只能靠长年累月把头发绑在房梁上,或是拿妈妈纳鞋底的锥子扎自己大腿,忍受多年的孤寂,才能一朝得志,翻身农奴把歌唱,才有资格宣泄内心的不快,才有条件让众人听他朗诵抒情的诗歌。
云台观是个很诡异的地方,头先还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徒然就会下起雨来了。之前的黄金宝藏已隐匿,一整个湖面皱成了一张压抑良久的、哭得噼里啪啦、水雾迷蒙的脸。书生看着这张脸,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迷迷糊糊,就睡去了。
次日,天又放晴。书生因睡得饱,还梦见了一条龙,便认为这是一个吉兆。他立志不再落寞,要珍惜在云台观借读的时光,好好学学政治,争取写出好文章!于是开始伏案读《春秋》……
就在这时,他一抬眼,便见一姑娘,正蹲在窗外不远处的湖边,往湖水里投石子。她是要瞄准湖心的样子,但投了两次,都没有中到希望中的靶心,寞寞然有点失望了。
但是第三次,当石子在湖心泛出水花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喜悦。与此同时,水里冒出一枚晶莹透亮的水灵芝,姑娘就拎起裙角,淌到湖水里去,把它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生怕会跑掉的小白兔,回到了岸上。
这个姑娘头发有六七尺长,回过头来时,面容清亮柔润,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姑娘看见了书生,有点意外,但很快低下头,转身走了。
书生觉得这事特别有意思,《诗经》、《春秋》什么的,就再难专心读下去了。他每天都在辰时中的时候伺机偷看,发现了姑娘跟湖水、石子、灵芝的这场隐秘约会,就像每天上班打卡一样准时。
有一天,书生终于忍不住爬出了窗外,悄悄赶在姑娘前面来到小湖边上,躲在草丛里。等姑娘投出小石子的时候,剔透的水芝果然又冒出来了,书生一把将水芝夺入怀里。姑娘受到惊吓,突然飞身跃起,挂在了湖边的树梢上。
书生追过去猛踹树干,姑娘又一惊,又一跃,落在了远处的山岩之上。这是书生难以追赶的距离,他气急败坏,啃了两口怀里的水灵芝,觉得一股烂莲藕根的气味实在难耐,就吐了出来,并把剩下的半截又扔回了湖里。
既然水芝已被人采去,姑娘也只好叹息而返了。但是次日之后,书生依然这么干,不是躲在草丛里,就是躲在大树下,或是躲在湖水里,一心抢姑娘的水灵芝。而姑娘不是躲在山岩上,就是落在树梢上,或是挂在楼阁的屋檐上,十分无奈。但姑娘并没有因这不速之客的贸然争夺,而不再前来,显然水里冒出来的东西对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物品。
差不多十天以后,姑娘有些急躁了,那天她与书生争先,脚步相接之间,书生突然就把她的头发揪住了,使她无法腾跃而去。姑娘蹬弹四肢,书生则猛踹她的小腹……姑娘疼痛难忍,便难以招架了。
书生把姑娘拖进他借读的西厢,凭勇猛淫力抓摸她的肤体,频加逼迫。姑娘哭喊着呼救,誓死不从。书生说:「你太孤独,太特别,我得让你尝受到交合的乐趣。」姑娘说:「你非我,怎知我之乐?!」书生说:「这人世间的快乐,谁不喜欢?」姑娘说:「你只会害了我……」
书生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蛮横之间,姑娘终究是气力不足,被书生给得逞了。事后,书生系着裤带说:「对吧,我知道你会喜欢!」姑娘只是瘫在床边,双颊有两行清泪,木呆呆地望着他。这一天,书生不再读书,只把房门闩起,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白日里,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兽欲,反复宣泄在了姑娘的身上。姑娘也不呼救,也不反抗,只是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后来,书生终于累得眼前发黑,就倒在床上大睡起来。
次日一觉醒来,书生发现,瘫在床边的姑娘已不再,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虽是眉目之间似乎尚有昨日少女的神情,但的确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病瘦异常,好像也不大看得清楚东西。书生说:「你是谁?」老太太使劲听,然后皱缩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答道:「你说什么?」书生下来搀扶她,发现她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是谁,而且她的起坐也变得很艰难了。
书生觉得很惊讶,急忙把观中的道士找来。大家也都不认识这位老妇人。就问书生你房里怎么会有一个老太太,书生一想坏了,光顾着好奇,忘了编瞎话了……那就现编吧。于是他便故作镇定地盯着这老妪:「奶奶,那个……您记得我是谁吗?」老妇人依旧是很努力地听,很费劲地答:「你说什么?」这下书生放心了,他挺直了腰板对道士们说:「也不认识啊,就见她在窗外的湖边闲逛,挺可怜的,就把她弄到屋里,给她杯水喝!」「奇怪,我们也都没见过…」「这究竟是谁呢?」「对啊,谁家的儿孙这么不孝呢?」
后来,终于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道长瞧出了端倪。他说,看老太太现在虽然神智不清,但这个抠手指皮的习惯,还有她大脑门的龙骨,偏左侧靠后的发际线,应该是玉女……
玉女?
对。我们云台观,曾有个婢女叫玉女。四十五岁那年,她得了一场大病,遍身溃烂,又臭又脏。观中的人害怕她传染,就把她送到了幽深僻静的山涧旁,离西厢房外那片湖不远的地方。玉女每天晚上都在那痛苦呻吟,搅得我们清修的道士难以安睡。
那年立秋,有一位游方的道长来挂单,听到玉女的苦痛便心生怜悯。给了她三、四棵青草,那青草也并不特别,就像一般的青草,就像你们吃过的普普通通的菜叶子。
道长说:「这很艰难,但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尽量把这草吃下去,不久病就能痊愈。」
玉女就把那几株草吃掉了。后来道长又在那山涧里停留了几日,跟玉女聊了一些什么,似乎是玉女颇受用的内容。再后来道长便又似一只闲云野鹤,游走四方去了。但从此玉女的疾病便逐渐好转,身上的疮溃都结了痂,脱落之后也不再是个脏臭的老女人,而慢慢恢复了整洁又健康的情状。
只是后来,她逐渐开始显现出一些异常。比如她会忘记喝水、吃饭,不再喜欢在观中的前后殿做事,也不再愿意跟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开那些无聊的玩笑,只是随意地闲逛、游览。看起来心中飘忽不定的样子,真像是老君爷说的:「儽儽兮若无所归,飂兮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余,而她独若遗…」
可能她还是需要一个指引吧,终于有一天,她在这个厢房外的湖边又碰见了那位游方的道长。道长说:「你已不必再做那些凡俗之事了,那只会令你格格不入。你可每日辰时到这湖边来,向湖心投石子,会有水灵芝浮出水面,你可把它拿来吃了,其中妙处你慢慢会懂。等机缘成熟,你就不必再留在这里了。」说完道长又走了,后来我们也没再见过这位道长。
道长走后,玉女就按他的指教来做。每天辰时到湖边投石子,取水芝。平时就在这后山上往来周游,渴了喝泉水,饿了就吃树籽、花果。这样经过了几十年,观里的很多老道都仙逝了,玉女却还活着。
在这些年间,她稀落又黑黄的旧牙脱落了,又生出了满口光洁的皓齿,本该越走越驼的背却在经年的游走中变得笔直后挺,老妇人那臃肿的身材也变得越来越修长。头发越来越黑,越来越茂密,后来逐渐长到有六七尺长,皮肤越来越嫩滑,面容也变得越来越有光泽,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的样子,并且筋骨轻健,翱翔自如。
没有人再认得她了,这世上也不再有寻访她的人。偶尔被陌生人撞见,她也会迅捷地飞跃到树上,或是遁到高远的山崖之颠。只有像我这样从小长在这山里,并见过玉女的人还认得她,我们偶尔看见她,就会远远地叩头行礼,她也不躲避,会微笑地看着我们,冲我们点点头……
书生说:「你说什么?小时候?」
老道说:「是啊。玉女生病那年我还是个十岁的小道童。现在掐指算起来,玉女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书生说:「这您也要掐指?」老道说:「对啊,我们道士算术不好,就全靠掐指。」说罢老道有点感怀,俯下身来,拉着老妇的手,哽咽着说:「老神仙,您一生独善其身,与世无争,怎会突然落得这般地步啊?」玉女愣怔怔望着他说:「你说什么?」
老道叹口气,摇摇头。尔后他们便商量如何处理这事。老道说观内实在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不如就让玉女暂处西厢,待明日再为她寻合宜的住处。书生心中有愧,也就答应了,并保证会照顾好老人。
道人们走后,书生又蹲在地上跟玉女自说自话了半天,生怕玉女会认出他来。但玉女除了每次努力地问「你说什么」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话语。后来玉女累了,就靠在柱子上睡着了。书生凑近闻了闻——这的确是一个又脏又臭的老妇人,上午发生的事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于是他颇嫌恶地拖着玉女的身子,把她挪在了门口,玉女像熟睡的婴儿,并没有被惊醒。
书生坐在书桌前,继续读他的《诗经》,但回头瞟一眼这老妪,便又觉心烦意乱。后来他想,算了,这只是一个奇异的经历罢了。谁知她会变成这样呢?我既不懂卜筮,又不晓谶纬,做莽撞事,就无法预知后果。那么多对少女硬上弓的书生,也没见谁生米煮出个老太太……总得说来,是造化弄玉女,我只是上帝的一枚棋子罢了。我还是好好读书,等皇上听了我的诗朗诵,我就什么都有了。到那时,我再给她置个住处,给点金银,找个婢女伺候,也算一点补偿。不过看样子呢,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次日,云台观得急诏,皇帝要举行罗天大醮,包括老道在内的一干有用的道士,一律即刻奔赴京城。于是观内只剩一些闲散人等,以及寄读的书生,没有人再理会玉女的后事了。玉女终日里靠在门框上昏睡,书生把吃剩的斋饭丢在她旁边,她也从来没有动过。偶尔会有经过的闲杂对瘫在门口的老妪起哄,还有苍蝇们,也会在玉女茅草般的鬓发前萦绕不去。书生心情好的时候就去轰一下,并嫌弃地探一探老妪的鼻息,看她是否还活着。但大多时候他都懒得理会,读《诗经》,背《春秋》,望窗外,感觉自己是一位托腮遐想的少女……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这天晚上,月色大明。房顶上咯棱了一声,掉下来一条青草,落在书生的床边,像会呼吸的萤火虫,在书生鼾声如雷的夜室里,翕动着微弱的绿光。昏睡了将近九十天的玉女,忽然滞缓地张开了那她双老倦的眼睑,她环顾四周,老朽的眼神努力汇聚的那点注意力,终于放在了书生的床边。她佝偻起身子,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像一条可耻的蜥蜴。
如此艰辛,像历经几个世纪,终于爬到了目的地。这老妪用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棵从天而降的青草,和着委屈和愤怒的眼泪,默默地啃起来,像温顺又饿坏了的小绵羊,啃噬着新生的麦苗……这棵青草,这餐饭,实在是等得太久,吃起来又太奢侈,太漫长,太辛苦。待她确定连一滴草汁都没有浪费,把满是泥垢的手指都舔干净了,她才放心地扑倒在地上,闭上她浑浊的眼睛,睡着了。
三更天的时候,老妪再次醒来,像孱弱的婴儿初降尘世,她欣喜又新奇地举起手臂,遍览自己周身,她看到了体内那一团难以抑制的光华正在向外鼓动、迸发,虚而不穷,动而欲出,吾身之内外,其犹橐籥乎?
像纸里包不住的火,像阳光将要照亮一切潜藏的阴暗,她周身腐朽的皮囊被体内这股神奇的光芒给鼓裂得粉碎,又如燃尽的纸屑被吹散。面容又回到了少女的样子,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只不过周身的皮肤上长出了白色的细毛,有两寸多长。眼睛变成了碧绿的宝石色,每只眼都有两个方形的瞳孔。这时候,肩胛骨在咯吱吱作响,她弓起背,双手抓在地上,指甲嵌入砖石,像意外临盆的少女,等待第一次艰难的生产——万籁俱寂,耳朵里除了骨骼发育的声音什么都没有——陡然间,一双洁白的翅膀像被梦做出来一般,鸳鸯蝴蝶而出,轻轻抖落一地的清水。
她望了望周围,然后叹了口气。接着她用意念扑扇起翅膀,好像这种感觉也并不是很陌生。于是乎,在书生四仰八叉的鼾声里,在他被皇帝接见的美梦中,在这各怀鬼胎的尘世间的庙宇间,玉女振翅怒起,冲破窗棂,直飞云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