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别来无恙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桑夏今天在市科技馆碰见了宴白的父母,这是她重回故地半月以来第一次遇到“熟人”。

宴爸宴妈与高中家长会时记忆里的眼角眉梢渐渐重合。岁月的沉淀与洗练,让温婉的宴妈添了些许沉静,宴爸严肃里浸润了几分柔和。

忽然,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儿跃入视线,圆头圆脑,明眸皓齿。失控联想到自己最不期待的可能,桑夏瞬间只觉血液倒流,仿佛一脚踩在悬崖的边缘。将近七年的空白究竟被填补了多少种她期望的、不期望的可能……

即便从前在校园有过几面之缘,然时隔多年,桑夏笃定宴白的父母不会认出她。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走到宴妈身前,弯弯的眉眼如将蚀之月,语调轻快,恰似久违重逢的故人:“阿姨,您好,这是您家孙子吗,好可爱啊,跟年画娃娃似的。”

宴妈对这位猝然闯入的姑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下,犹豫一瞬,随后柔声答道:“不是我家的,是我弟弟的孙子,是侄孙”。桑夏丝毫不觉此问题着实问得唐突,不过得到回复的她顿觉心石安落。

他们将近七年没有联系,在此期间她也从未主动去打听过。若他觅得良人,结得良缘,有这么大的孩子不足为怪。

桑夏已记不得七年前提出分手的心情。时间好似抹平了当时的伤痛,却无法抹去她长久以来的思念。她偶尔也犹疑过,究竟是没有消失的爱还是爱而不得的执念呢!

这些年,宴白好似一抹白月光,天气晴时便会透过窗格,洒在床榻,侵人梦乡。梦里的他或温暖柔情,或欢快逗趣,或阳光健气,可都不是她的,她在梦境里遍尝酸柠檬、苦李子、冰渣子。

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宴白,或是她仍未学会怎样正确地爱人,桑夏好像歧视了所有对她有好感的异性。

一个多月前,听闻桑夏准备回南市工作,一位认识的阿姨为她介绍了位本市青年,年长她两岁,说在这边有位认识的人互相照应会让父母放心些。

这位相亲对象彬彬有礼,无一丝逾矩的聊天内容令人舒服自在。

落日西沉,云霞烂漫,宴白已经很久没这么早下班了。

一大早,他妈就打电话来叮嘱他今晚早点下班回家吃饭。自从表弟的儿子被接来家后,见天儿带着小家伙儿到处耍,尽享“孙儿之乐”,将自家亲儿子忘至九霄云外。

宴白一进门,就被飞奔而来的一团白绒球扑个满怀。白绒球是一只快半岁的萨摩耶,叫小白,正是混不吝的年纪。半年前宴白从家里搬出时特地买来小白给他爸妈作个伴儿。

显然,他爸妈已不满于小白的陪伴,半月前将表弟的儿子接来照顾,说此举是为提前积攒照顾孙儿的经验。面对爸妈的曲里拐弯,宴白倒很直率,事业优先。

满桌均是宴白爱吃的菜色,他倒想专心致志享受美食。然而,他妈欲言又止以及他爸时不时带着探究目光的打量,实在令他难以忽视。

宴白搁下筷子,抽来纸巾擦擦嘴角,看看他妈,又瞧瞧他爸,无奈道,“爸妈,你们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都食不下咽了”。

“哼,臭小子”,他妈朝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撇嘴道:“昨天我和你爸在科技馆时,一位小姑娘问毛毛是不是我家孙子”,略微停顿后换上一副劝说口气,“大白,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和你爸抱上亲孙儿啊”, 说完用胳膊推了推他爸,后者不太熟练地搭腔道:“是啊,大白,我和你妈结婚晚,就你一个儿子……”巴拉巴拉。

宴白紧急打断失笑道:“爸妈,你们的儿子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孙儿给你们抱,而且我还这么年轻……”。话还没讲完便被他妈打断了,“别拿年轻找借口,你看你弟,再看看你。”宴白盯着他爸妈中间的小男孩儿,满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他妈趁热打铁道:“那咱一步步来?我有个老同学的女儿,和你年纪相仿,你们先聊聊,再找个合适的时间见一面?”撒娇般地眨眨眼,“我的好儿子,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你先找个对象,答应妈,咱先试试好吗?”

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宴白心道。“好,我试试”。他看出来了,这回他爸妈是铁了心催他找对象,索性先应下来,再随机应变,省得他妈成天絮叨个没完。

饭后,宴白没回自己的住处。大白遛小白,他爸妈遛娃儿。

七八点钟的小区公园,悠扬的音乐、沙沙的树梢、拂掠耳边的轻风、白花芳香的空气,浑身都舒展开了。

半个小时里,小白已被爱狗人士撸了百十遍,趁它没被薅秃前,赶紧打道回府。没成想这小家伙耍起赖来和小侄子不分伯仲,摊在地上和宴白僵持着。

忽然一抹熟悉的背影映入他的眼帘,很快消失在隔壁楼的玻璃门内。那极短暂的一瞬,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小白,听话,不然今晚没小夜宵”,心不在焉的大白身后跟着委屈巴拉的小白。

快七年了,记忆里的她,弯眉笑眼,不笑时也仿佛在笑,一笑更是眉毛、眼睛、嘴巴都在笑,仿佛下一秒,笑意就如泉水,被掬在手心,泼人身上。

是夜,宴白辗转良久未眠。

楼下房里,“他爸,我就说科技馆那姑娘有点儿眼熟,果然没看错”。他爸妈也是偶然在他房间书架上的一本书里不小心看到一张拍立得,照片里的男孩女孩穿着高中校服,背面附着两人的名字,照片有些皱,像是被人揉成团扔掉后又捡回抚平。宴白此时并不知晓他父母已经看过他的初恋。

前前后后又忙碌半月,桑夏终于在度过人生最美好难忘的两年时光的南市安顿好“新家”,房子虽是租的,但她仍精心布置了一番。

对方约在5月20号见面。他一定是故意的,桑夏心道,转而又暗自祈祷,希望那天的见面不要给彼此留下“阴影”,毕竟是个“好”日子。

到了那天,桑夏画了个淡妆,挑了双五厘米的高跟鞋,一条淡绿色的纱裙长及脚踝,衬得人修长似竹,一头浅棕色的卷发用发带松散束起,优雅。

对方约在一家西餐厅,坐落在市区商业街中段位置。桑夏一进门,就看见餐厅正中摆了一架三角钢琴,被四周的水池环绕,池中零星散落几株莲花,颇有一种琴音生花之感,中西结合为餐厅营造出一种典雅静谧的氛围。

落客区有开放的隔间桌,也有各色珠帘的包厢。桑夏喜静,便朝餐厅更里走去。

经过的服务人员还没来得及出声,桑夏便掀开了右手边的水晶帘。

瞬间,桑夏好似被钉在了原地。眉峰眼尾,鼻梁嘴角,记忆里零碎的蛛网重新粘合拼接,配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把多年前的旧事兜头浇下。

“大……”下意识的称呼如鲠在喉,“宴白,好久不见”,她穿过珠帘,每一步都像踩在重逢之歌跳动的音符上,紧张又雀跃,“别来无恙,你怎么在这儿?”

“约了一位朋友吃饭”,少年已蜕变成男人,浑身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质,然而嗓音却透露着疏离冷淡。

今天约出来的朋友肯定不普通吧,桑夏莫名很吃味儿,反应过来后又自嘲着笑了笑。

“我也是,不过他还没到”,不问自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想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期待的反应,却毫无所获。猝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人间略显诡异的氛围。

离开前,桑夏犹豫一瞬,终没忍住:“宴白,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可座位里的宴白却以一副蜻蜓点水的口吻说着最诛心的话语:“我看,还是不了,不然有了新人又得删旧人,多麻烦。”

桑夏发现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湿淋淋的大狗踉跄着在雨中哀哭。

回到家里,桑夏颓然陷在沙发里,还是留下了阴影啊!宴白给她的阴影,她给对方的阴影。整个用餐过程她一直在走神,宴白的脸、脸上的神情、神情里隐藏的情绪、情绪里蕴含的意义,然而宴白好似一副钢盔铁甲,又冷又硬。

庆幸对方是一位绅士,没有对她的失礼露出丝毫不悦。“对不起,你人很好,但是我们不太合适……”,这边儿她刚发完好人卡,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没关系,我们依然是朋友”,谢谢。

桑夏,这次一定要勇敢!

宴白设想过无数次与再次遇到桑夏重的场景:人头攒动的喧嚣街头,柔光雾影的雨天公交站,静谧洁白的雪天公园,翠绿流光的行道树下……而非今日她猝不及防地闯入自己的视线,用一句“别来无恙”就将过往旧事云淡风轻一笔带过。

恨过吗,可因爱才生恨,还怨吗,在意才会怨。

宴白拒绝桑夏后,马上就后悔了,这番咬牙切齿的话只能代表他还怨。他清晰地捕捉到桑夏眼里的亮光极速黯淡的瞬间,还有转身离开时显露出浓浓失落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当初狠心甩掉他的另有其人。

她怎会出现在南市?见朋友,还是今天这个日子?他记得她在这里从来没什么熟识的朋友,唯一认识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曾经,她对他说,他是她的小太阳。

高二上学期桑夏转学到宴白所在的班级。时至今日,宴白还记得初次见面时,站在讲台边上儿作自我介绍的桑夏,弯眉笑眼缓和了整个人的清冷感,好似一方冰晶被鹅绒软布半裹住,那是他对桑夏的初印象。

那时宴白的同桌祁风因为一些原因要去北方半年,他自然而然和转学生桑夏成为了同桌。

桑夏的确是位话少的同桌,清冷疏离,几乎不主动与人搭话儿。宴白虽是她的同桌,又是班长,然而两人也只囿于“班长,可以让一下吗”,“班长,现在几点了”,“班长,我们需要做操吗”等同学间必要的交流。

开学整月后的一次课间操,桑夏因为低血糖晕倒,导致穿短袖的胳膊蹭破好大一块儿皮。宴白看自己同桌醒来后脸色苍白,虚弱趴在桌上的模样很是心疼,于是从那次开始他总是随身携带各类糖果。后来宴白逐渐意识到,他的确被和自己有着截然不同气质的桑夏吸引了,也许这就是“互补相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宴白发现高冷的同桌只对自己主动搭话儿,开始和自己讨论不懂的问题,开始打听他喜欢的电影书籍,也会顺便帮自己整理书桌。

渐渐的,宴白心里生出一丝无法与外人道的洋洋得意,怎么讲呢,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只漂亮又傲娇的小猫,对谁都爱答不理,唯独对自己黏黏贴贴,袒露肚皮。

两人关系进一步拉近的契机是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落针可闻的晚自习,开完会回来的宴白看见桑夏还趴在桌上,他明明记得晚自习开始前她就趴下了。他跟前后桌确认后得知她的确一直没再起身。

难道低血糖又犯了,不会啊,他桌肚里就有糖。“桑夏,桑夏”,宴白轻唤两声,无人应答,无法儿,他轻戳她肩膀。她缓缓将头转向朝着他,显得有些费力地撩开眼皮,有气无力道:“班长,我不太舒服,让我趴会儿吧”,呼洒在他手上的热气格外清晰。“哪不舒服?”,“耳朵疼得厉害”。

宴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晕倒才知自己低血糖的体质,高烧到耳朵疼都不知道找医生。

“你连自己发烧都不清楚?”“我以前发烧都是头疼,从来没有耳朵疼”,桑夏顶着一张烧得通红的脸一本正经回他,他简直要被逗笑了。他发现桑夏只要不开口就是一位清冷学霸,一说话就暴露本人猫般的内里。

桑夏躺在诊所床上呼吸浅浅,宴白坐在旁边翻看将才在隔壁书摊买的最新连载漫画。桑夏翻了个身,视线对上瞬间,桑夏笑了,眉眼如月,眼尾通红,宴白怔了一瞬,继而不自然道:“你睡会儿,我帮你看着。”

祁风回来了。晚自习前,桑夏把他叫到走廊尽头,眼神躲闪,声音轻得好似刚飘过宴白耳边就被风吹散了,他捕捉到了,桑夏说的是“班长,我不想和别人当同桌,我还想和你坐一起。”

漂亮又傲娇的小猫只粘你一人,宴白心情大好,起了逗弄的心思。

“为什么呢”,带着笑意地问询,宴白从对方红透的耳尖得到了答案。“我们班的传统是不轻易换同桌的,安心”,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然落在桑夏的头上,他不太自然地呼噜了两下,女孩儿本就泛红的脸这下红了个彻底,让人联想到炙烤的大虾。

第二次见面是在端午节前一天的小型高中同学聚会上,人不多,加上“意外之客”桑夏整十人。

包括宴白在内的所有同学都对桑夏的到来感到十分意外。高中两年桑夏也只跟宴白走得近,在场的同学大部分都和宴白关系不错,自然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

祁风很快向对面的李思使了个眼色,宴白身边的座位空出来,桑夏自然走过去坐下。

大家仍理所当然地认为宴白身旁应由自己占据,可他连联系方式都不愿意给自己,想到这里,桑夏在心里扯出一丝干涩的微笑。

老同学见面甚是热闹,席间他们谈论上次的聚会,谈论谁和谁的孩子,谈论谁准备结婚,谈论谁准备攻读博士……宴白也偶尔参与他们的话题,他的笑容阳光依旧。

两人在聊天间隙里的互相偷瞄,除却本人不知,被对面的祁风尽收眼底。

不一会儿,祁风便提议道玩游戏,规则如下:五个问题,符合条件就弯下一根手指,同时罚一小杯酒,一轮结束后,谁弯下的手指最多,就罚一大杯酒。因为其他人之前没玩过此类游戏,不太清楚具体要问些什么问题,祁风顺理成章担当第一轮主持人。

嗓门和高中时一般亮:“好了,同学们,开始了啊!第一个问题—我结婚了。”话毕,只有两三个同学弯下了手指,“来,罚酒罚酒”,周围起哄道。

“第二个问题—我还没有对象”,这次也同样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弯下手指,包括桑夏和宴白,桑夏瞥到宴白的动作后心里顿时炸开烟花!

“第三个问题—我没对象,但我有喜欢的人。”桑夏迅速弯下手指后,用余光偷偷瞥见宴白他也弯下手指,方才炸开的烟花好似迅速被一盆凉水浇灭。是上次和他一起吃饭的朋友吗,是大学同学,还是从前的高中同学……沉浸在思绪里的桑夏也就丝毫没有注意到宴白看她的意味不明神情。

“第四个问题—我喜欢的人在现场”,桑夏迅速弯下手指后将桌边的啤酒一饮而尽,自欺欺人或者认命般地趴在桌上,不去看身边人的动作。祁风迅速问完最后一个问题,目光在两人间来回穿梭,而后狡黠一笑。

桑夏的心尖儿仿佛被钝刀割过,那种钝痛一直持续着,且没有变弱的趋势。一杯接着一杯,头越来越晕,意识也渐渐模糊。宴白坐在旁边,表明忽明忽暗,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桑夏恍若被上了紧箍咒,脑袋又闷又疼,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是宿醉后的典型症状。

电光火石间她全想起来了,是宴白送她回来的,后来她还紧扒着人不放,说了好多话,说到最后她还哭了,哭得好像还挺起劲,记忆到此为止。她虽醉了,但也不至于不省人事。后来她看到客厅桌面的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意识到这是宴白的手机号,桑夏心想聚会没白去。接下来请接招吧!

祁风临走前拍拍宴白的肩膀:“兄弟今天够义气吧,她还喜欢你,而且很明显人家是为了你专门回来的,如果还喜欢就别再端着了啊”。

醉酒后的桑夏乖巧地趴在桌上,和记忆里高中趴在课桌上的人渐渐重合。“起来,回去了”,宴白盯着她毛绒绒的发顶,随后桑夏慢一拍地晃悠着起身,宴白还没反应过来,起了一半的人“哐当”一声跌回椅子。许是磕疼了,桑夏倒抽一口冷气,显得有些狼狈,经过的客人时不时侧目低语,弄得好像宴白欺负人似的。

“能自己走吗”,宴白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能”,这一摔酒也醒了大半。

最后,桑夏还是被宴白扶去门口的。宴白开车过来时,看见桑夏揉着太阳穴蹲在地上,像一只被丢弃的脆弱小动物。他鸣了声喇叭,地上的人立马起身,隔着车玻璃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车开到身边时又酒醒般毫不犹豫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而后一副端坐的样子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宴白觉得桑夏变了,却又模模糊糊。

宴白问完桑夏的地址后,俩人便一直沉默着。沉默像在一整本厚厚的书籍里翻找小时候存放的一片巴掌大的银杏叶,翻来覆去的沉默。原来那日他没看错,桑夏确实和他父母住在同一小区的隔壁楼。

酒劲似乎后知后觉涌来,桑夏站都站不稳。怀里的人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后背紧紧贴在宴白的胸前,“桑夏,家里密码”,宴白听清了,“你的生日。”

他僵了一瞬,而后镇定输入密码,“叮”,门开了。

倒完水回来时,歪坐在沙发里的桑夏忽然抬起脸问他:“宴白,你还喜欢我吗?”

宴白犹豫几秒,刚想开口,桑夏便自顾自接着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当初分手时我骗了你,我没有喜欢上别人,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和你提分手时我也很难过,但那时我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很多担忧的事情,父母,家庭,还有你……”宴白确认了一下,这人并未酒醒。

桑夏开始哭起来,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话也说不清楚。宴白蓦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变成猫,变成虎,变成被雨淋湿的大狗。”

宴白终于意识到桑夏哪里变了,从前的她即使和他最甜蜜时也总是像隔了层薄纱,清冷克制,这次回来却给他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头。面前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终没忍住,轻轻地抱住桑夏,温柔地顺着她的背。宴白说不清自己当下的感受,几分失而复得的激动,几分患得患失的惆怅,几分难以言喻的芥蒂……

他在这里九曲回肠,桑夏倒好,靠他的肩上睡沉了。

宴白轻手轻脚地把桑夏放在沙发上,脱鞋、盖被、擦花脸。末了,轻轻抚上对方恬静的睡颜,叹了口气。

当年毫无征兆被桑夏分手,确实把他打击得够呛。

分手消息来得猝不及防,那天宴白刚从图书馆出来,便收到这样一条消息,“宴白,我们分手吧,我累了”,又莫名其妙。

那时两人大学开学不到俩月,桑夏去了首都,他留在本市。他立即回拨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就被拉黑了,社交软件发过去的一条又一条消息也都石沉大海。再晚几天时,宴白收到对方的回信,“宴白,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们好聚好散。”

宴白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错。他回忆着,开学前桑夏的情绪就有些不对,但那时桑夏已随家人回到首都的家。开学后的视频里,桑夏也总像有一肚子心事似的,问也不说,再问就有些不耐,却也从未对他发过脾气。宴白只当她还没适应过来,过段时间就会好转,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分手的消息。

谁要和你好聚好散。跨越南北,宴白来到桑夏的学校。校门口的咖啡店里两人相对而坐。“宴白,对不起”,“我在大学里遇到新的喜欢的人”,“你知道的,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异地恋,我想时刻有人能够陪在我身边,你做不到这一点”,“难道非要我把他叫到你面前,你才相信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桑夏下了逐客令。

他的脸色一寸寸冷下来,三个月前的女孩儿和面前的女孩儿是同一个人吗?

宴白率先离开咖啡店,走之前,当着桑夏的面,把所有联系方式删了个干干净净。

回去后他有半年的时间都很颓废,抽烟喝酒打牌,全都学会了。半年后,他开始认真读书,参与社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毕业后因为成绩优秀,被毕业课题的教授举荐进了一家专业对口的外企,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来,或许他当时被桑夏一连串的分手发言冲昏了头脑,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对方的神情以及弄清楚背后隐藏的真相。但凡他当时理智一点,两人也许不会分开这么多年,但谁又能想到不会出现其他意外呢?

宴白双手握着方向盘,瞥到祁风发来的短信问候时,霓虹灯下神情难辨。

宴白离开后,桑夏独坐良久,仿佛透支完未来两年的眼泪后才浑浑噩噩地回去,回去后便高烧不退,生了场大病。

高中乃至如今,宴白都是桑夏生命里最绚烂的一抹阳光。

那时她虽未转身,可她却竖起耳朵,听少年绘声绘色地跟后桌讲述自己小时候与父母斗智斗勇的经验,惹得前后桌前仰后合;后来,她经常倚在走廊栏杆处,因为那里是少年运动结束后浑身盛满阳光从操场返回教学楼的最佳视角;少年会铁面无私地维持班级纪律,会为班里同学被欺负挺身而出,也会豁得开地在节日活动上活跃气氛……小太阳一般的少年啊!

少年包容又善良,那时她惜字如金,还总冷着一张脸,可少年每每对上她时都会如初见般毫不吝啬地绽放笑容;热心又主动,从那次低血糖晕倒后,在课间操或体育课时他总会给她塞糖果,阿尔卑斯、大白兔、徐福记、不二家;温柔又贴心,静静守在床前,帮自己盯着盐水瓶,会不厌其烦地给她举一反三讲透难懂的定理……

桑夏觉得宴白于她而已是罂粟,一旦沾染很难戒掉。请求继续同桌是桑夏第一次主动。再往后,他送给她的饮料里会夹着小纸条,她给他的星星里会藏着闪光的心愿。告白那天,两人坐在绿茵场上,食指尖试探着食指尖,头顶的蓝色夜空就是整个宇宙。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偏离的呢?

是开学前回到首都家里后,她的父母终于撕破假面?是两人接连当着她的面互相抹黑指控?是后来她的耳边总是充斥着一方对另一方的抱怨?是她慢慢意识到她的父母之间以及她和父母之间的相处方式全都不对……

头特别疼,担忧很多。

起初,她挣扎又撕裂,她讨厌从小到大不停争吵的父母,可这样的讨厌也让她厌恶自己,那时她还不明白孩子是可以责怪不称职父母的。而来,她开始明白,父母之间的恩怨孩子也很难插手。后来,她想可以不选择原谅但可以慈悲为怀;再后来,她慢慢学着和父母和解,和自己和解。

她逐渐领悟到,小小年纪就被人夸懂事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撒娇小孩儿最好命都是真的,她不太会哭,也不太会撒娇;她从来没有学会怎么去爱,如果不是宴白向她走了九十九步,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一直很扭曲,整个过程就好像将身体里的沉疴全部找出来,然后一个个开刀手术,缝合,上药,愈合,拆线,再等着疤痕愈合。好几次,她都快要跌落手术台,是记忆里阳光温柔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将她托住。

好几回,她都快要不认识自己,像只暗夜幽灵,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疯狂又强烈的想法。然而宴白却那么阳光,闪耀得快要灼伤自己,她嫉妒他,而后又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人,于是便提了分手。后悔吗,会的,可每当她坠入深渊时,她很庆幸他依然可以在绿茵场上恣意奔跑。

时光流转,当桑夏本人和合作良久的医生伙伴均确信自己不会再堕入深渊时,她回来了。若她不幸,他已有良缘伴侣,她就由衷祝福他。然而,当桑夏听宴白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时,她的确心脏空了一瞬。她变了很多,那就公平竞争吧!

和宴白重新加上好友的那一刻,桑夏开心得像只云雀。新工作的面试也像加了幸运buff似的,隔天就收到面试合格的通知。新公司很近,她第二天便办理了入职。

通过好友之后,宴白每日都能收到桑夏的信息,工作、音乐、电影、书籍、宠物、八卦不一而足。如果及时看到就会立即回复,如果过后才见,便挑着回复,反正桑夏的分享也不是非要等她回复的样子,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桑夏收到他的回复会开心一整天。

这样的聊天状态持续半月,明明自己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一整天都快过去了,还没收到桑夏消息的宴白心里又空落落的。最近他频繁回家,他父母都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晚饭后,他一如既往牵着小白下楼。小区门口忽然传来救护车的声音,隐约可见车顶闪烁的灯。

忽然相通什么后,宴白掏出手机,拨出时隔七年打给桑夏的第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宴白,我刚刚晾衣服去了”,欢快得像清晨窗外鸣啭的云雀,“怎么了”。“你,周六有空吗”,宴白提议道,“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啊”,兴奋到结结巴巴,宴白没忍住轻笑出声。

等周六的时间有些漫长。那天两人约在一家安静的粤菜馆,聊七年里各自的生活、好友、见闻、工作,却都默契地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两人的过去。

用餐时间过得飞快,宴白把桑夏送到小区门口时叮嘱桑夏吃药,因为见面开始她就咳嗽不断。全因为她头晚偷懒,头发没吹太干,着了凉。

然而,早早服药睡下的桑夏半夜还是高烧了,宴白接到电话时指针停在零点四十。

高烧的桑夏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双眼无彩,虚弱地靠在门前等他,看见他的一瞬眼睛亮起,很快又泯灭。

两人来到医院急诊处,桑夏乖乖跟他身后,说什么都照做,像幼儿园开学报道时跟在家长身后听话的小孩儿。宴白看着躺在床上输液的桑夏,记忆瞬间被拉回七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人,心境却大有不同。

桑夏这回生病着实折腾了好几天,烧退完,嗓子又疼一天,后来耳朵又疼两天,吃了好几种药才痊愈。宴白觉得自己像个操心的家长,提醒桑夏各种注意。

又一周末,两人约完晚饭回程,将人送至家门,“宴白,你愿意和我再试试吗?”他被桑夏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要把自己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脑海里闪现着各种念头,可对方却将犹豫误会成拒绝,“这段时间你对我很好,是我误会了吗?”

“没有误会”,宴白看着对方的眼睛由星光绚烂到黯淡又亮起的全程,跟放烟火似的。

“你……”没等桑夏再出声,他便手臂一伸将人捞到怀里,扣住对方脑袋,重重吻了上去,唇齿间还残留着饭后甜点的香气。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她五分推拉,三分试探,二分主动,全部化成此刻的柔情蜜意。

桑夏闹了个大红脸,和他在门前道了别。

宴白一回家,就被他妈拦在玄关门口,“怪不得最近见天往家跑”,宴白愣了一下,满脸疑惑,“从你们进小区门口,我和你爸就看见了,找个时间叫人家姑娘来家里吃饭。”

很长时间后,宴白才知道自以为捂得很紧的高中恋爱早被父母勘破,两人的合照也早被父母看过,甚至比他更早地见过刚回南市的桑夏,还一眼认出,这是什么“特工父母”,宴白心里吐槽道。

当年分手的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宴白心疼得快哭了。

“爱,而非时间,才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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