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报仇了,哈哈哈,报仇了,呜呜呜呜……哈哈哈……我就是来报仇的,你们杀了我吧,呜呜呜呜呜……”。春妮哭的撕心裂肺,边哭边用手拍打着炕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听的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个死老婆子,一天光知道听闲话,嚼舌根子,还闲不够乱,随你意了吗”。怀玉父亲蹴在上房台阶上,斜剜了老婆子一眼,从嘴里取出铜头玉嘴烟锅,死劲在石台阶上磕了磕,起身向大门口走去。台阶上留下一小撮烟灰,像一坨晒干的鸟屎。
怀玉妈坐在大门过道里抹眼泪,收了收腿让了一下,嘟囔了句“老东西,滚的远远的,一天到晚光知道骂人,咋不把你死了呢”。
春妮还在死命地哭,声音嘶哑,时断时续,如泣如诉。
“扫把星,把我玉玉都克走了,还好意思哭,哭吧,哭吧,哭死你才好”,怀玉妈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不管不顾,一边埋怨一边不停地哭诉:“我苦命的儿,你咋就走了哩,你让妈咋活里吗,啊——我那苦命的儿耶,可怜的,啊——唉,呜呜呜……”。
02
怀玉走的突然,似乎有先兆。
怀玉在临出事三天前回了一趟老家。他在县城上班,除非农忙,平常没事是很少回去的。那天下了夜班,他吃完春妮准备的早饭放下碗筷突然说想回趟老家,还随口问春妮回不回。春妮埋怨他下了夜班也不知道睡会,不年不节又没啥事回去干嘛,来来回回一个人要十块钱的车费,我才不回哩。
怀玉没有回话,也没睡觉,起身换了身衣服去了车站。
怀玉跨进大门时,母亲在猪圈里喂猪,边用木棍搅拌猪食边打猪嘴。一头瘦骨嶙峋的母猪哼哼唧唧地抢石槽里的麦麸,两排肥硕的奶子拖着地沾满了污泥,后面跟着七八头黑白相间还没足月的猪崽。石槽里的猪食溅到裤腿上,怀玉妈抬腿踹向母猪,骂道:“挨刀的,抢着死里嘛”。
“妈,我回来了”,怀玉喊了一声。 “玉玉,你咋回来了,上的啥班”,母亲边问边从猪圈里退出来,双手在前襟上蹭了蹭。
“夜班,没啥事,心急了,回来转转”,怀玉漫不经心地说着转身走进东边自己的住房。房里干净整洁,还是结婚时陈设的布局,平常没人住,门是栓着的,只在每天清扫时打开门窗透透气。
怀玉打了个转身又折出门,问:“妈,我大呢?咋没见人”。
“走地里去了,天不亮就走了,还没回来”。怀玉妈爱怜的望着儿子,唠唠叨叨地说:“我给你做饭去,你眯会去,下了夜班也不休息会,眼圈都是黑的”。
怀玉躺在炕上,迷迷糊糊没有睡踏实,老做梦,醒来脑袋沉沉地,索性起来,出门坐在台阶上抽烟。
饭熟了,怀玉妈给儿子拌了碗臊子干面。怀玉望着老碗里的大肉臊子和油泼辣子,喉结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怀玉妈又端了碗面汤出来,看着儿子心疼地说:“慢点吃,别噎着”。
怀玉吃完饭和母亲说了会话。母亲起身洗刷锅碗,怀玉要上夜班,准备早点回县城了,父亲还没回来。他又不经意地问了声:“我大咋还不见回来”。
母亲应声道:“谁知道哩,又死那和人谝闲传去了”。 怀玉到村口桥头等返回县城的车,公交车迟迟不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扭头返了回去。
怀玉妈听见脚步声,开口骂道:“又死到那去了,不饿就不知道回来了”。抬头看见是怀玉,怔了一下,问:“咋还没走,又回来了”。
“我忘了没给你留点钱”,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塞到母亲手里。
“我还有哩……”母亲话还没说完,怀玉已转身跨出了大门。
怀玉妈手里攥着钱,嘴唇动了动,一时又不知说啥。望着怀玉渐行渐远的背影,嗫嚅着说:“玉玉娃咋又瘦了”。
03
怀玉出事了,就在他从老家返回后的第三天早晨。
那天早晨,是他倒完班上第一个早班。天刚擦亮,怀玉骑着摩托车就走了,天灰蒙蒙地,罩着一层薄雾,路灯发出混浊的光。
春妮没做早饭。怀玉在煤矿下井,每天上班前春妮都要提前做好饭,伺候怀玉吃饱吃好,重气力活,饮食决不能马虎,要不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了。怀玉上班走后春妮就忙碌家务,把出租屋打扫干净,准备好下一顿饭,算着时间等怀玉归来,只有怀玉安全到家,她的心才能放下。春妮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生活,日子过的简单而温馨。昨晚,他俩因家庭琐事吵了一架,闹的动静很大,确切地说是干了一仗。起初,春妮埋怨,怀玉劝说,后来变成争吵,再后来春妮撒泼怀玉躲让,春妮哭闹着上手向怀玉脸上招呼,怀玉忍无可忍推了一把,春妮一个趔趄扑倒在床边,额头起了个包。春妮不依不饶,事情升级,你来我往,怀玉没真下手,春妮却毫不留情,怀玉身上挂彩,背心撕成了筛子,春妮满脸泪珠,又哭又嚷,打闹持续到两点多才渐渐平息。怀玉卷缩在沙发上,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脑袋发涨,本想请假休息一天,可想到转正的事前几天才报上去,自己又是班长,思来想去还是没张开口。6点刚过,他就起来了,泡了一杯热茶,没有下菜,干啃了两个馒头,拿起外套就走了。
晨风吹过,头脑清醒了些,感觉好了许多。怀玉租的房子离矿区远,公交车经常不准点,时常误事,为此没少挨罚。前几天,他咬咬牙从工友手里买了一辆六成新的摩托车,在郊区人少的地方练了练手,感觉还不错。今天是第一次正式上路,他骑的很慢。一路上,脑子里总出现春妮吵架时发怒的神情和那恶毒的话语,结婚五个年头了,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完事也就过了。可是这次,他心里有点堵,突然间感觉咋这么陌生,总觉得隔着点啥,说不清也道不明。
拐过弯就到矿区了,迎面一辆挂车刺眼的灯光让他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让摩托停下来,双手却不听使唤,越急越慌,油门反而加大,径直冲向挂车。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人像纸片似的飞向空中,重重地落在水泥路面上。
救护车呼啸着驶来,鸣着警笛又风驰电掣般地开走。
人终究没有救下,就这样悄然地走了。
04
悲伤的阴影还没有散去,又乱起一股旋风。
怀玉出事刚过头七,村子里沸沸扬扬传闻关于怀玉出事的各种说法,说啥的都有,什么克夫、扫把星……春妮面相一看就是苦命人等等,传的有鼻子有眼。说的最多的就是春妮嫁给怀玉目的就为了报仇。邻村和怀玉一起上班的二牛说怀玉出事头天晚上两口子打仗闹了一晚上,春妮诅咒怀玉不得好死,甚至有人说是春妮妈前几年说漏嘴就说过报仇的事。
闲话传到怀玉妈耳朵里,也传到了春妮耳朵里,如雾霾般霎时笼罩着整个村庄。春妮发疯似的满村子到处追问,谁都含糊其辞,谁也不愿承认。不问还好,一问更引起了众人的议论和猜测,谣言并没有因春妮的追问终止,反而火上浇油,越发不可收拾。春妮不敢出门,走出巷道,感觉人人都在指指点点的议论她,树荫下、小河边、晒场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说闲话,远远看见她就悄然而止,或者洋装各干各的事。有人给她打招呼,她也觉得阴阳怪气,背上像爬满了蚂蚁浑身不自在。
怀玉出事后,春妮就回村子里了,县城的房子没法住,一个人住着也没意义。她在这里长大,和怀玉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起放牛,一起玩耍,知根知底。他俩都是没念过几天书的人,早早地开始放牛、打猪草、参加力所能及的农活,童年甚至少年时期都在村子周边场院、山梁、小河边、巷道里、田野里地度过。怀玉比她大两岁,实诚、勇敢、勤快、善良,象大哥哥一样经常护着她,只要她有事张口,怀玉都会毫不犹豫地想法设法去做。春妮七岁那年,他们一起放牛,下坡时踩到石子崴了脚,春妮疼的哭,站不起也没法走,怀玉二话不说蹲下身子背起春妮就走,二里多路硬是将春妮背回了家。进了村子,身后跟着一帮淘气地小孩又喊又叫,春妮羞红了脸。
怀玉十二岁那年,怀玉妈就坚决不让他和妹妹与春妮来往了,不准在一起放牛、玩耍、说话,甚至见了面理都不能理。怀玉心里明白,他两家有仇了。
那是一个满天彩霞的傍晚,怀玉哼着歌赶着牛回家,进了大门,院子里闹哄哄、乱糟糟的,哭声、骂声、吵闹声、叫喊声混在一起,屋内屋外一片狼藉。怀玉不知出什么事了,有点害怕。屋子里大多数是春妮家族的人,也有村子里其他人,春妮爹躺在他家炕上,又喊又叫,头上裹着白布,满脸是血,地上、墙上、炕沿边,家具上都是血手印。窗框折子、桌椅坏了、柜子烂了,到处都是打砸过的痕迹。怀玉妈浑身发抖,躲在墙角无声地啜泣,父亲默默地蹲在地上,勾着脑袋一言不发。
祸从天降,该来的总归会来,无法躲避。
俩家的恩怨只因一棵榆树。春天,春妮家翻修房子缺少木料,伐木时误将怀玉家一棵榆树伐了做了檩子。随后,被怀玉妈发现,找上门讨要,三说两说,开始吵骂,一来二去和春妮妈撕扯到一起,后经邻里的劝说才暂回各家。春妮妈气不顺,将怀玉妈上门吵闹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从地里回来的春妮爹。春妮爹越听越气愤,鼓动家族成员十多人找上门讨要说法。一帮人气势汹汹进入怀玉家的大门,怀玉父亲坐在台阶上乘凉,边抽烟边不停地劝说怀玉妈要忍事,抬头看见一帮人,一愣神地功夫,春妮爹迎面扑上来,弯腰抱腿将怀玉父亲绊倒在地,跨步骑在身上,双手掐住脖子。怀玉父亲使劲挣脱,极力反抗无济于事,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顺势向春妮爹头上砸去。邻里相继赶来,制止了一场恶斗。春妮爹出院后,经村委会调解,怀玉家出了医药费,春妮家归还了木料,事情才得以平息。
至此,两家结了冤仇,近十年没有来往。
尽管两家大人不让孩子接触,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事情过后不久就又偷偷摸摸地钻在一起,和以往一样说笑打闹,大人在时又装着不说话、不理睬。
冬去春来,一晃又是几年。不知何时,春妮悄悄爱上了怀玉,见不到怀玉心里空落落地,见到了又不好意思,还没打招呼脸就发红发烫,刻意地躲着。
春妮喜欢怀玉明眼人都能看得见,村里一些同辈的嫂子有意无意地用言语欺负他俩,春妮害羞嘴不饶人洋装慎怒,心里却喜滋滋的,怀玉总一副无所为的态度,既不回应也不反驳。
二十刚出头,父母就为怀玉张罗着娶媳妇。媒婆三天两头来怀玉家,亲没少相,换了一家又一家,两年多一家都没成,其中蹊跷只有春妮自己清楚。
春妮知道怀玉开始相亲后自己心里也很着急,但这种事一个大姑娘咋好意先开口,最重要的是两家大人还有心结,近十年了一直没有来往,怀玉又是有名的孝子,父母的话言听计从,从不反驳。思前想后,春妮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准备从怀玉妹妹那里下手。
春妮和怀玉妹妹同岁,从小关系一直就很好,这些年她俩背着大人经常偷偷在一起玩。时间一长,也试探着去对方家。起初,双方大人都不高兴,但谁也没好意思明说,大人的事总不能和孩子去计较,渐渐地也就默许了。
媒婆每次来怀玉家,前脚进门,春妮后脚就到。春妮很大方,也很会来事,跑前忙后,端茶倒水,帮忙做饭。
怀玉的亲事说一家一家不成,怀玉父亲有点着急,再去找媒婆,媒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反过来说:“你家有现成的儿媳妇,还一遍遍找我干啥,耍笑人哩么”。怀玉父亲陪着笑脸问明原因后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
怀玉妹妹起初不承认,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才道明原委。怀玉每次相亲妹妹都会提前告诉春妮,春妮精心打扮后穿戴一新来怀玉家帮忙,完事后将女方家送出村口故意透露她才是怀玉没过门的媳妇。怀玉妈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笤帚就要打女儿,开口大骂:“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让你们一起耍一天偏要腻在一起,我看她们一家人都没安什么好心”。怀玉父亲一边劝老婆一边护女儿,夺下老婆手里的笤帚扔到了院子里。
怀玉的婚事一拖再拖,怀玉妈有些上火。
媒人再次登门时,怀玉父母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一听女方是春妮又十二分地不愿意。媒人说他也不想掺和这事,春妮爹找到他,说春妮谁都不嫁这辈子就认定怀玉了,他们也拗不过女子,让他无论如何促成这事。怀玉妹妹也帮着说春妮的好话,人泼辣麻利、能干又漂亮,总之,什么好听说什么。怀玉实诚,不表态也不反对,算是默许。怀玉父亲也觉得怀玉老实本分,本村有个知底亲戚也能相互照应,春妮家家族大,自己家人单力薄,就从侧面劝说老婆子别老为以前的事堵心,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既能成全孩子也化解了多年的矛盾。
这桩婚事终究还是成了。
05
傍晚时分,怀玉父亲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亲家。
进入上房门,怀玉父亲给亲家让坐,顺势给春妮爹递了支烟。怀玉妈还在赌气,没给亲家好脸色。春妮妈也满脸地不高兴,春妮爹欲言又止,吭哧了半天憋的脖子通红想说啥又没说出口。
怀玉父亲呵斥老婆子:“亲家来了,不知道倒杯茶”。
怀玉妈嘟囔了一句:“我知道,看把你能的”。倒了两杯茶水接到亲家手里,转身拿了个小凳坐在了旁边。
怀玉父亲让亲家喝茶,谁也没有应承也没有动,气氛有点尴尬。
春妮嗓子沙哑,眼睛红肿,已不再放声大哭,只是不停地流泪。她听见父母来了,眼泪更多了,没出来给父母打招呼。
怀玉父亲干咳了两声,打破了僵局,说:“亲家,事已出了,谁也不怪,谁爱放屁说闲话让谁说去,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把孩子领回去好好劝劝,别哭坏了身子,娃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声音有些哽咽。
春妮爹说:“老哥,你也别太难过,我啥也不说了,你老俩口多保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晴也红红的。
春妮妈帮女儿简单收拾了些衣物,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一起回家去了。
怀玉父亲将亲家送出大门,返回上房后一头栽倒在炕上,老牛一样放声大哭,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日落西山,天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老俩口谁也不说话,也不拉灯,默默地坐着。屋梁上的灰尘无声地坠落,一只老鼠从地洞口探出脑袋,眼珠贼溜溜地转动,四下瞅了一圈,又出溜一下缩回了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