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丹颖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最好不相伴,便可不相欠;
最好不相惜,便可不相忆;
最好不相爱,便可不相弃;
最好不相对,便可不相会;
最好不相误,便可不相负;
最好不相许,便可不相续;
最好不相依,便可不相偎;
最好不相遇,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献给曾经的岁月
这是《非诚勿扰2》的片尾曲歌词,可我觉得用在《太平广记》中唐代人神相恋又分离的悲剧故事里却再合适不过。原本平凡,却因一段不期而遇的艳遇让生命从此有了不一样,最后随着美梦幻灭,一切又归于平凡。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亦是一个美丽的回忆。曾经拥有,是一道伤感却迷人的风景——花落水间,涟漪荡漾。
《太平广记》中唐代人神相恋的故事有:卷六四《逸史·太阴夫人》;卷六五《通幽记·赵旭》;卷六八《灵怪集·郭翰》、《传奇·封陟》;卷二九八《异闻集·太学郑生》;卷二九九《异闻集·韦安道》;卷三零一《广异记·汝阴人》;卷三零二《广异记·华岳神女》;卷三一一《传奇·萧旷》等。
这几则故事的情节框架都大体相似:某地一男子文质彬彬、清秀俊美。一日突现灵异怪象,或异香酷烈,或风雨暴起,或哭声甚哀,原是仙女下凡。仙女淑丽端正,情致缠绵,风情万种,艳丽无双,因倾慕男子才德或同情男子不幸,愿下嫁为妻。男子一番谦虚推托,仙女述诸柔情,遂携手登堂,解衣共卧,幸福相伴。本应白头偕老,然而阴阳变化,造化弄人,最后因种种原因仙女不得不离开,此去经年,情逝天涯,空留男子苦苦思念——无可奈何花落去。
宛然叹息间,回忆往昔,已遥远不再,一如过往云烟,然而雁过留声,往日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又似乎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仙女的音容笑貌仍依稀可见。曾经的一切,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终是南柯一梦。
仙女是男人心中的信仰,然而可望不可及。
凡间是仙女梦中的归宿,毕竟高处不胜寒。
孤独的男人和孤独的女人,何不彼此取暖。于是,男人有了理想的爱情,仙女有了凡夫俗子的浪漫。若故事在此结束,必是大团圆的结局。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人生能有几个丰满?理想和现实永远隔着一条河。
如果说唐代的仙女是今天的女神或者说优质剩女,那么唐代的男子便是今天的男屌丝。虽然凭他们的相貌才情应该够得上高富帅了,但与仙女相比,一者为神,一者为人,再风流倜傥的凡间男子都逃不掉屌丝的命运。面对爱情,古今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仙女有着神仙术和天庭的庇佑,正如优质剩女有姣好的姿色,甜美的嗓音,较高的文化修养,乃至有房有车。二者同样拥有风光无限的外表,却又都有难以言说的孤独。正如《灵怪集·郭翰》中仙女所言:“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
然而,孤独的同时,仙女们又有活脱脱的快乐。她们落落大方,主动积极,总能自然而然地与男子交谈,并且话很投机,给男子换衣服、帮男子铺被褥、布置房间,也毫无羞涩之情,甚至给男子豪华的用度,一切都水到渠成般顺理成章,让人几乎没有拒绝的可能。这使我想到卢梭曾说过:
“女人最使我们留念的,并不一定在于感官的享受,主要还在于生活在她们身边的某种情趣。”
仙女们是自由的精灵。她们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拥有阳光一般的正能量,她们不曾害怕,不曾退缩。她们的欢乐热烈而实在,一边尽情享受生活,一边直言不讳坦白自己的烦恼。她们自然,质朴,真诚,不雕琢,不做作。
但就是这般天真烂漫的仙女,却难逃被公婆逼迫而不得不离开心上人的命运。在《异闻集·韦安道》中,韦真夫妇怀疑自己的儿媳后土夫人是魅物,惧祸及之,设计无情赶走她。幸亏老天有眼,各种除妖法术对后土夫人都无济于事。但当仙女明白了一切后,并没有哭哭啼啼地留下来,而是自觉选择了离开——
“新妇泣涕而言曰:‘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夫为妇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从。’因以即日命驾而去,遂具礼告辞于堂下。”
仙女因为爱她的男人,所以不愿他为难。因为爱,所以离开。然而就算离开,就算委屈,仙女还要固执地替夫君着想,哪怕为他最后做一件事情——
“夫人谓天后曰:‘某以有冥数,当与天后部内一人韦安道者为匹偶,今冥数已尽,自当离异,然不能与之无情。此人苦无寿。某当在某家,本愿与延寿三百岁,使官至三品,为其尊父母厌迫。不得久居人间,因不果与成其事。今天女幸至,为与之钱五百万,与官至五品,无使过此,恐不胜之,安道命薄耳。’”
仙女虽不属于人间,但却并非无情无义。她和所有人间的好姑娘一样有血有肉,一样充满真性情。可悲的是,古往今来,木秀于林,风必击之。因为不同,不平庸,因为光彩熠熠,反而遭来猜忌和排挤。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命运弄人。仙女走了,但她不是被赶走的,也不是被法术驱走的,而是自己主动离去。为了心爱的人,好的女孩不会死缠烂打,不会耍心眼,不会像绿茶婊一样装出可怜巴巴的姿态,她们始终拥有独立的人格。仙女离开了,却离开得很有尊严。
在这些传奇里,仙女们离开的方式还有很多种。有的是“言讫,竦身而上,忽不见,室中帘帷器具悉无矣。”;有的是“须臾,风涛崩怒,遂不知所往”; 或是“言讫,超然蹑虚而去,无所睹矣”。总之,仙女终归是消失了,连同带来的一切神奇的景象。
然而仙女为什么总要离开呢?这是否是一种隐喻?莫非仙女只是把男子当作一个情人?是痴情的男子被骗了吗?他们孤独过,爱过,然后认真了,最后受伤了,又孤独了,就这样没有然后了吗?
但我相信仙女并不是想欺骗他们的感情。爱是人性最初的欲望,爱本身就是没有理由的,仙女并非戏弄。她们愿意与男子相爱,不是为了金钱、虚荣,而是出于最真诚的爱慕和相惜,如此纯粹的爱情于今天也显得珍贵,她们是认真的。从《异闻集·韦安道》中的“则以其夕偶之,尚处子也”可以看出她们并非风流而随便的女子,然而她们却愿意与男子一夜风流,可见仙女对男子的态度是独一无二的。
但往往相爱却不一定能在一起,在一起也许爱就不美了。诚如周国平所说:
“邂逅的魅力在于它的偶然性和一次性,完全出乎意料,毫无思想准备,两个陌生的躯体突然互相呼唤,两颗陌生的灵魂突然彼此共鸣。但是,倘若这种突发的亲昵长久延续下去,绝大部分邂逅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了。”
大概回忆是最美丽的风景。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白头到老。有的人,是拿来成长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起生活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辈子怀念的。仙女是神,男子是人,人神相恋的爱情固然浪漫,但长相厮守不是光有浪漫就足够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真实的生活。人神相恋好比一个“婚前试爱”的过程。《非诚勿扰2》里梁笑笑说过一句话:“试婚试的不是什么如胶似漆,咱们试的是没有了激情,还能不能不离不弃,白头到老。”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因而多数人为了所谓的坟墓不得不苟且经营着婚姻。相比之下,潇洒地离开,是更大的勇气。如果爱的尽头只不过是荒芜的沙丘,何不如在最灿烂的时刻转身离去——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仙女是男人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对窈窕淑女的渴望,或是对曾经所错过的姑娘的追忆。而当人们所渴望的东西在现实中得不到时,文学作品就产生了,包括电影,电视剧,戏剧等。人们在虚拟的世界里创造一个虚拟的爱情,想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就设置什么样的情节,如此津津乐道地走一遭也便姑且得到了安慰,满足了人们的补偿心理。这些人神相恋的故事便是男人内心世界对理想爱情的描绘与寄托。
然而从这些描绘里,尽管涉及男欢女爱,但我们却并不感到淫秽和恶俗。作者并不赤裸裸地描写狎昵的场面,而是带着暧昧,带着朦胧,带着诗意去写的。情欲本是人生命最本能的欲望,两性间的相互爱慕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加之作者用唯美的笔调、审美的手法,使性爱活动显得谑而不虐,艳而不喋。这是符合中国传统对“美”的。林语堂在《理想中的女性》中有言:“西洋的艺术,把女性的肉体视作灵感的源泉和纯粹调和形象的至善至美。中国的艺术则以为女性肉体之美系模拟自然界的调和形象而来。”周作人在阐释“灵”与“肉”的关系时就曾说过:“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和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人神相恋的性爱描绘大胆而含蓄,正是这种兽性和神性的完美结合。
总之,在这些人神相恋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浪漫而纯粹的爱情,又看到爱情幻灭之后的凄美与忧伤。其实,古往今来,人们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但人们更需要平淡隽永的一生相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且以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一诗作结——
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