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友人魏学志生前最欣赏的诗句。
庚子深秋月将圆,秦岭深处,枫红水绿……半生落魄,晚景凄凉的你,在喝下最后一杯生命苦酒后,永远闭上了尘世之眼,去往永恒的天国。
“岂有乐音酬知己,欲将沉醉换悲凉!”曾共渡过的人间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你离世快一个月了,才辗转得到这噩耗。这段时间都沉浸在对你的茫茫哀思里,翻出你仅有的几张相片和你写得几段文字,回忆我们二十六年的梦幻尘缘。
记得最后一次与你联系是今年夏初,给你发了我的新歌。你说自从耳疾这两年没听过任何东西,但却认真听了我的歌。还说让我有病不能拖,现在医疗水平很高,要及早治疗。总以为经此一难你会彻底绝酒,重生于天地间。可容颜易改,情性难移,你是到死也不愿独醒于世间,也不愿割舍这生命中仅有的慰藉。
你多次邀请我去你的家乡。看看你听过山歌的田野,你烧过木炭的山林,你疯狂驰骋过的乡间小道……可终究未能如愿。此刻,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三十年前,一个背着吉他从嘉陵江畔出走的装满梦想的清奇少年。
你的家乡在川陕甘交界的古城略阳。你说梦见自己是从太阳里走下来的;你孩童时差点淹死在家乡的潭水里,因为你想要捞起水中晃动的日光;我俩在西安的小巷里遇到一羽扇纶巾的道士,让他给你算命,谁知那道士见了你却神色慌张,夺路而逃……
你不是凡人,你是酒神!你最爱的诗仙李白,酒燃诗胆,光耀千秋。而你却把胸中愁苦,世间不平都化作杯中苦水,一饮而尽,只留得更深的孤寂和悲凉。
在你半百的生命里,你我能留下如此这般情谊,这里面一定有着前世缠绕的因缘吧。
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在94年冬一个飘雪的黄昏。西北大学旁热闹的一条巷子里,你和我认识的弹吉他的朋友推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寒暄了几句,朋友简短介绍了你,而你清瘦的面庞上是一头凌乱的卷发,神情冷漠,没说一句话。
那时你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却在西工大做保安且已准备吉他教学了。第一次和朋友去你的住处听你弹琴,你依旧冷冷的表情,背过脸弹起古典吉他名曲“回忆”和“传奇”(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阿斯图里亚斯传奇)。那时的你已经在喝酒了,吉他演奏总感觉是游离在身外的。以后大多只见你演奏各种吹奏乐器,很少再见你完整演奏吉他了。记得你们几个后来还组建了电声乐队,我还去看过你们在夜总会演出。但那也只是昙花一放,转瞬即逝。
浮云一别,流水光阴。大路朝天,各分西东。直到世纪末的冬天,又回到西安,在西工大附近的村子里又见到了你。那时的你吉他教学做的风生水起,情感上却面临着又一场危机。
找到一个酒吧驻唱的活计,就在你租住的外屋住了下来。记得那些寒冷的冬夜,我都背着琴骑车去东大街上的酒吧。演出完回到家,你都在昏暗的屋子里坐着,在肖邦的夜曲声中独自喝酒等着我。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喝酒从不要菜,只是不停的吸烟。不管喝多少,从没见你醉过。谈话间隙,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这爱叹气的毛病也许就是受你的感染吧。这样大约有一月光景,酒酣兴浓之际,你对我倾诉了深埋心间那些狂野,甜蜜的情感过往……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这无趣的人间,轰轰烈烈爱过一场足矣,何求什么天荒地老呢!
记得我们一起辗转于古城高校做吉他教学和表演;记得你我在西工大照相馆特意留下的珍贵合影;记得我们一起走在灯火通明的钟鼓楼下的雪地上,迈向新世纪……
如何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呢?那就是世间再没有人惦念他,再没有人受他的感召为止。此刻,我不关心美国大选也不关心马拉多纳,只想你。
我天性远离那些所谓成功者,更倾心那些失意落魄的有灵魂的人儿。“高士寂寂,小丑横行”各行各业,莫不如此。有一首爱尔兰民歌唱到:“是否忧伤使你的青春黯淡,象浓雾在清晨弥漫,青春的岁月太短暂,那痛苦中有慰安。假如快乐的日子消失,眼前又无限凄凉,假如你心中燃起希望,但终究又受它欺诓。假如这冷酷的世界,依然无法改变,你来吧,不幸的人儿,我陪你热泪盈眶……”
是啊,你我性情皆不合时宜于凡俗人间,心田里早已埋下悲情的种子。
新世纪的曙光璀璨了神州大地。你却在酒精的麻醉里一天天黯淡、憔悴下去了。记得我们通过电话还合作了几首歌:“野草,流浪者,朋友请为我高歌……”颠沛流离中,只有最后这首歌留存了下来。“春的花已凋谢,夏的潮热已流逝,该是收获的季节,朋友请为我高歌……”你也曾豪情满怀,渴望属于我们的收获时节。
“征车每过长安驿,华年锦瑟入梦来。”西安——每次路过都会在此停留,这里就像故乡一般亲切!
每次都少不了你的迎来送往。你不断在那片城中村变换着门庭,但不变的是门前堆积如山的酒瓶。你终于病倒开始吃药了。最后家人把你送回了家疗养。那时的你,颓废到了极点,昔日好友也都远离了你。
忘不了咱俩每天光顾的那家卖水煎包,胡辣汤的路边摊;忘不了我弹琴你吹笛,朋友欢聚一堂时的热闹场景;忘不了一起津津于电视剧“关中往事”里的爱恨情仇……
03年秋,你唯一一次来京,却哪也没去。就在我租住的东北旺的废墟上,与流浪歌手韦迦一见如故,在昏暗破败的小屋里终日对饮。次日,就和我跳上了回西安的列车,旅途上又是一路豪饮一路歌。
06年夏你把我招回西安。你在一家朋友的文化公司上班,感觉你像是要新生似的。其实,也只是希望的泡沫而已。你不能从嗜酒的恶习里连根拔出,如何能改变这铁一样的命运呢。
我们与户外团队一起去了终南山徒步探险,没想到看似瘦弱的你在危崖峭壁间攀缘,身手竟是如此矫捷。我俩一起留守营地,用山上的木柴做了一大锅“新疆抓饭”,没想到半锅熟来半锅生。你一遍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一遍把夹生的饭粒挖出倒在草地上。山上有的是各种飞禽走兽,谁吃不是吃呢?
还记得我们一起漫步白鹿原吗?在那静寂的塬上遇到一个烧荒的老农,像是从兵马俑阵营里现身的活物,那近在咫尺的世间繁华,仿佛与他相隔着千年的岁月。在暮色烟光里我们聊得很是开心。记得我问他对面的山里面有什么,他指着身后的南山用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说道:“这山后面啊,一直是山连着山……”
回来的路上,我反复念叨着罗大佑那首“吾乡印象”。“古早的古早的古早以前 ,世世代代的祖公就在这片长不出荣华富贵长不出奇迹的土地上, 挥洒咸咸的汗水播下粒粒的种籽 ,繁衍他们那无所谓而认命的子孙……”
五千年华夏,以土地为生的先民们就是这样与土地浑然一体,土地里生,土地里长,土地里埋。
后来你们又去了额济纳旗,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才真正是你精神的归处。从来不爱拍照的你,却与胡杨留下了最多的影像。
07年夏,算命者告之,东南一隅是你重生之所。你径直奔赴陌生的厦门。此后十年,这海山旖旎的悠悠鹭岛成为你生命最后的漂流之地,也是我们时常相聚的地方。
我第一次踏上厦门的土地,是在那年中秋的前夜。当洁净明亮的公交车行驶在筼筜湖畔的白鹭洲公园附近时,令人震撼的都市夜景,让人激动不已。落脚在湖里区一个叫寨上的打工者聚集之地。但管理很规范,公共设施很整洁,南北方果然不同啊!
第二天,你带我熟悉了周边环境,下午就买了些吃食,背琴去了鼓浪屿。
皓月当空,琼楼玉宇,椰风海浪,游女如云……世间繁华,不过如此!这也许是今生度过的最销魂的中秋夜了!
不久,我找了个酒吧演出。你也四处奔走打算继续做琴行和吉他教学。有天夜里,你已微醉微醺,非要把我从床上拉起与你同饮,我踹了你一脚,谁知你一个踉跄正好倒在空酒瓶上,酒瓶破裂,你的背上划开一道很深的口子。当时,我非常紧张,担心你伤势严重,赶紧为你包扎穿好衣服,带你去找诊所。在简陋的诊所里,医生没打麻药就给你缝针,你不但不喊疼,还连连说真过瘾啊!
第二天,特意给你买了几个最好的苹果,削给你吃。从来不吃水果的你那天也乖乖吃了。记得过了两天。你又开始喝酒了,还说酒精消炎。
冬天,我去了南京,你也搬到了靠近大海的前埔村居住。
09年初,我带着两把琴一个超大拉杆箱在全国游唱。到了厦门,就去找你。村口高大的榕树绿荫如盖,爬上一个陡坡,走不了几步,就看到你的住处。爬上窄窄的楼道,这小小的民房,终日吹着清爽的海风,可以洗衣做饭,就象是家一样。
门口依旧堆满了酒瓶,只不过在西安是“汉斯”在这是“大白鲨”。你带我去了你管理的琴行,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规模和装修都堪称一流,还有各种大小的排练琴房。
还记得在仙岳山上遇见的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吗?她还和着我的歌声跳起了新疆舞;还记得我俩骑着电动车在阳光海浪沙滩间的滨海大道上如风般穿行吗?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骑电动车;还记得你带我走街串巷去吃一口你家乡的菜豆腐吗?那是在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小店,店主还操一口你熟悉的乡音;还记得我的首张专辑“蒲公英”吗?那封面包装你是废了很大气力,一直到三年前你离开厦门时,把剩余的唱片都统统寄到了新疆;还记得我俩时常一起修改我的创作歌曲吗?有次,你听了我的演唱后,激动的在歌曲下面写下“精品”二字,这歌本此刻就在我手边,那两个字依旧清晰如初……
你的音乐素养极高,听我随口即兴哼唱,都能准确记谱。说好等我们老了去你家乡采集山歌野曲。二十多年吉他教学你也很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但一直也没能正式出一本教材。你与三教九流老老少少都乐于交往,到厦门后精神状态的确有很大改观,上班滴酒不沾。很少见你看书,但却有相当的文字功底。你给我推荐的你写给一个军旅书家的简介,现摘录片段如下:
“自幼家境贫寒,然酷恋书艺。由柳公权神策军碑、玄秘塔碑入手,上溯三代,深侵秦汉,贯通至隋,于唐宋用力尤勤。其书作严谨古朴、厚重雄健有序、委婉柔韧现妙,深得社会各界及专家赞赏。自从军,虽军营紧促仍挤时笔耕,寒暑无间,终年临池不辍。其书如墨画,绘尽神州千山万水;笔迹如长城,绕遍大漠关内外。字动如行云,飘荡碧空映日月;作品舒展流畅且雍容大度,翰墨深窗致心境高远,与时俱进,阔步创新,妙笔生花,意境深奥。字如其人,初入伍即悟其觉。勤劳英明,脚踏实地,努力精进,旨为保家卫国,处处率先垂范。因才艺非凡且表现出众,被部队破格提干;因善文,真语人生,翰墨洗心,给人以精神、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境界;其书艺,墨缘意趣中求神韵,洒脱飘逸。习书养德,泛爱众,广交友,与人为善,成人之美,至始修炼其光彩人格;其从政,心怀仁爱、廉洁奉道,心系弱势群体,激励上下左右,培养书法队伍,赋予智慧和感悟;论为人,心地善良,淡泊名利,卓识高远,助人而不图报……古人云:“一字见其心。”书品代表人品,丰富的学识及修养,亦滋养了他在书法、古今诗文、音乐、摄影、鉴赏等多方艺术的较高造诣,尤其极具艺坛风云的精品绝作,皆扎根于他三十余载的苦修勤耕,得道于兼收并畜、广学博采、勤勉问津。其行笔作书,落笔结体,广溶众家于一炉,追摩历代诸家法帖于一体,研习“二王”之真谛,求其风神,动其幽意,感其韵律,以致书作苍劲老辣,神态多姿,潇洒练达,舒逸朴实,动静相依,刚柔并济,自成一体。正可谓:艺坛高处不胜寒,芳草遍人间!……”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愿那个世界里有无尽欢乐的酒与歌!
往事如潮,难以一一细数。我们在尘世最后的聚散是在11年初春。从此,天涯路远,音尘渺渺。我隐居西北,幽赏田园;你坚守东南,对影独酌。
偶尔也会接到你电话,往往一聊就很长。告诉我你第一次乘飞机的感受,告诉我要去成都和朋友开酒吧,告诉我一定要来天山与我纵马草原……
前年夏天,你在家乡的枕上醒来,感觉世界突然一片沉寂。你原以为是单纯的耳疾,在微信水滴筹上得五千元善款,不知何故,最后你分文也没得到。但在此郑重感谢慷慨解囊的各位朋友,这份情意永志不忘!
“长安一遇今犹昨,闽海十年志未酬。
人世百年由它去,相期云汉万古游。”
(庚子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