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的故事

人生而死,天之常理也。我们可以用很轻松的这么一句话概括生死。事实上,生没有那么容易,死也没有那么简单。一个生命的孕育,需要经历复杂的过程,只是我们的凡胎肉眼,不能直观的看到这一复杂的过程而已。一个生命的结束,并不是咽掉最后一口气的问题,一个生命的结束,要经历在痛苦中挣扎,经历回光返照后的真空体验,经历告别这个世界的甘心与不甘心的思想矛盾。死亡听起来似乎很可怕,但是有时候,当你亲眼见证一个人的死亡,却并不觉得死亡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有时可能会因别人的死亡,而感到欣慰,当然,我说的是寿终正寝的自然死亡。如果是非正常的死亡,是年幼,或者壮年的意外终结生命,那一定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为这种死亡,悖逆了从出生到衰老,到死亡的过程;更违背了生命自然凋零的规律,这种死亡,就像一朵姹紫嫣红的花,被你随便摘掉,然后枯萎,这是会令人惋惜的。那么,这种死亡当然就不美好了。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很小,记忆比较模糊,但是关于祖奶奶的死亡过程,我却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初春的中午,天气并不是太好。我曾以为,春天来了,祖奶奶还会如同复苏的万物,再活过这个春天。但事实上,老年人却最容易在这个季节去世。那天,病倒许久的祖奶奶,一声不响地躺在温暖的炕上。我的家人,以及许多亲戚都安安静静地守在祖奶奶的床边,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多么悲伤的表情,他们似乎都知道,祖奶奶快不行了,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刻的死亡,对于祖奶奶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去天国享福。祖奶奶卧床一年多了,不能下炕了,受着病痛的罪。因为年龄的原因,她的下体也如同坏掉的水龙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尿液,所以她一直躺在湿漉漉的炕上。并不是家人不愿意让祖奶奶躺在干燥的炕上,而是每当炕上换上干燥的床单被褥后,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祖奶奶的尿液濡湿。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那时候要是有卫生巾,或者成人用的尿不湿就好了。那时候,家人实在换不急床单被褥了,只好隔一天换一次,即使这样,祖奶奶还是在被她的尿液濡湿的炕上躺了一年,直到死亡。除此而外,她还吃不下饭,只是不停的喝水,不停地喘气,那种欲生不能欲死不能的状态,实在让人看着不落忍。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多岁的人,也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她的病是老年病,更是医生也束手无策的病。死亡也便是解脱地开始,只是作为亲人,我们都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当祖奶奶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所有亲人都来了。尽管有的亲人平时也不看一回祖奶奶,但当祖奶奶要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来了,都来做最后一次送别。死是庄严的。守在祖奶奶床边的亲人,谁也不说话,都肃目凝神地看着气若游丝的祖奶奶,那一刻,平时非常孤单的祖奶奶,成了中心人物。眼角挂着泪水的爷爷,趴在祖奶奶的耳边,不停地叫着他的亲娘,可是祖奶奶只是平静地躺着,不吭声。祖奶奶将要离开的那天,我还在外面玩耍,爸爸找到我后,急促地说,快,你祖奶奶不行了,要见你,快走。说着,便拉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回了家,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慈祥的祖奶奶,平静地躺着,不声不响。爷爷见我回家了,赶紧将我扶上炕头,让坐在祖奶奶的枕边,将我的手塞进了祖奶奶的手,然后他俯下身子,对着祖奶奶说,妈,你要看一眼你的大重孙,你的大重孙来了,你看看吧!我不知道祖奶奶有没有听见爷爷的话,只觉得祖奶奶热乎乎的,像干鸡爪一样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现在回想起来,祖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牵挂的不是别人,是她的重孙,她家的香火。坐在祖奶奶枕边的我,知道祖奶奶要死了,并天真的觉得,死,大概就是这个慈祥,曾对我倍加疼爱的老人,从此将不再理我了。当亲人们对我说,你祖奶奶快死了,而我并不害怕,那时我还是觉得死亡和睡着差不多,死亡是长久的睡着,死亡一点儿不让我感到恐惧。若是现在,面对即将归西的祖奶奶,也许我会嚎啕大哭,当然不是为祖奶奶要死了而哭,而是由祖奶奶的死,而想起的一系列她有恩于我的往事而哭。我想所有亲人和我一样吧,他们不会是因为祖奶奶要离开,要永远的睡着而哭,是因为弥留之际的祖奶奶,会勾起的他们和祖奶奶之间的亲情往事而哭。当大家神情肃穆地守在祖奶奶的床边,等待着祖奶奶死亡的时候,我看见祖奶奶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下一滴浊泪。坐在祖奶奶枕边的我,突然指着祖奶奶说,看,我祖奶奶哭了。大家谁也没有作声,爷爷默默拿过手绢,轻轻地拭去了祖奶奶眼角的泪水,然后又俯下身子,趴在祖奶奶的耳边说,妈,你要说什么,就说吧!可是祖奶奶依旧平静的躺着,不做声。我不觉得,祖奶奶是因为伤心或者因为恐惧死亡而哭,也许弥留之际的她,在庄重认真的回忆着她平凡却坎坷的一生,也许是回忆到了人生的某一个感动时刻,或者想到了某一个人而激动流泪。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祖奶奶依旧平静地躺着,气若游丝。就在大家的等待中,祖奶奶的头开始动了,我以为祖奶奶要起来了,但是这个时候,二爷对着我爷爷说,快给妈穿寿衣吧,不行了,咽气了穿,就不好穿了。听了二爷爷的话,大家手忙脚乱的脱掉了祖奶奶的衣服。当祖奶奶的干瘦的身体,完全展现在众亲人面前时,我看到祖奶奶的身体如同腐朽了的枯树杆,那双曾孕育了儿女的伟大乳房,已经干瘪如同缩水的丝瓜,无精打采地挂在胸前。两条又瘦又黑的腿如同秋后的向日葵枝干一样,直直地停着。被时代缠裹过的如同粽子的小脚,在那一刻也看起来更加刺痛人心。亲人们在一阵忙碌后,给祖奶奶穿上了,让幼小的我觉得,很漂亮的寿衣。二爷的判断是准确的。在他们刚刚给祖奶奶穿上寿衣后,祖奶奶的脑袋动了动,睁了一下眼,就再也不动了。那一刻,就在祖奶奶死亡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祖奶奶脸上异常痛苦的表情。当祖奶奶的头歪过去之后,爷爷、二爷“哇”的一声哭了,他们一声一声地喊着“妈”哭,那是我第一次见老男人哭,他们哭得很悲怆,但也让人感到恐惧。祖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和二爷以及所有亲人们披麻戴孝,将祖奶奶装进了一口棺材。至今我对那棺材记忆犹新:那棺材的板材足有一拃厚,祖太太被放进去后,大家便将一张厚重的盖子,钉在了棺材上面,那一刻,我常傻傻地想,祖太太躺在里面会不会憋得慌,因为那时,我觉得祖太太只是安静地睡去了。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就是祖奶奶的死亡。那个死亡的场面并不可怕,至今我依然觉得祖奶奶只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比起正常的衰老而死,非正常死亡,尤其年轻人的非正常死亡,会真正让你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以及死亡的含义。至今我没有见过,一个人非正常死亡的过程,但是我曾看到过一个女人非正常死亡后,那种恐惧与悲恸的场面。那年,我们村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因为家庭琐事,和丈夫吵了一架,因为心眼小,想不开,将一瓶了“乐果”剧毒农药,如同武松喝大碗酒一样,从胸腔灌了下去,等到家人发现,那女的已经全身发青,不省人事了。那个女人死后,她的娘家一帮人,扛着铁锹跑到我们村,和那家人大闹了一场,然后非常苛刻地要求厚葬那个女人。记得那个时候,一到晚上,家家大门紧闭。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大门口挂着长明灯,门口还架起一堆篝火,用以辟邪,生怕那死去的女人变成厉鬼回来复仇。在那个女人尚未被埋葬之前,她的尸体被放在一架棺材里,棺材被放在大门外的一孔破窑洞里。棺材的周围钉上了桃木橛,窑洞门口贴着阴阳先生封的符,窑洞门口还放着一盆狗血。据说,那女人死的不甘心,会回来的,所以那户人家,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用镇鬼术来镇压那女人的鬼魂,生怕那女人回来作怪。人已死,可能如狗如猫,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人们总是善于制造一种恐怖的气氛,自己吓自己。在那种恐怖的气氛下,我们全村都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小孩上学,大人都会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着桃木棒护送,而且那段时间,人们还传言说,不论是树木花草,还是动物,或者人,只要被那女人的鬼混撞到了,便必死无疑。所以一到天黑,我们村的人都会乖乖地呆在家里,都不敢出门,生怕鬼混撞到了自己而死去。那个女人的尸体你,在那孔散布着恐怖的窑洞里停放了三天三夜,等到那家人在阴阳先生,将镇邪的器物准备好,并看好了适合下葬的日子,去下葬那女人。下葬那个女人的那天凌晨,天很黑,但是家家户户都起得很早,他们都早早在自家门口,架起了一堆非常旺盛的篝火,生怕在那个女人被埋葬的时刻,鬼混遛进他们的家作怪。按阴阳先生的要求,一个老光棍用架子车,拉了装着那个女人尸体的棺材,朝墓地走去。随着老光棍的架子车,去埋葬那个女人的,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已婚男人,据说未婚男人不可以去。老光棍的架子车上还装着桃木棍,以及阴阳先生封好的亮黄的镇邪符。女人的墓地是在一处阳坡的高地上,按方位来说,阳气很重,可以镇得住妖魔鬼怪,镇压一个非正常死亡的年轻女人,应该更不成问题。在阴阳的指示下,老光棍和几个年轻已婚男人,将装着女人尸体的棺材,从架子车上抬了下来,并放进了墓道,然后阴阳先生,拿了一柄斧头,将桃木棍一根一根砍成桃木橛,又一根根地钉在了棺材的周围,并将一盆狗血泼到了棺材顶上,之后又把架子车上那些亮黄色的镇邪符,一条条地贴在了棺材上,最后才吩咐老光棍和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掩埋了墓坑。那个女人虽然被埋葬了,但是笼罩在我们村子上空的恐惧并没有散去。那户人家的大门口和院子里,亮着长明灯,一月有余都不曾熄灭。我们村子里的家家户户,一到晚上依旧大门紧闭,几乎没有人出门,即使出门也是打着手电筒,结伴而行。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就那样想不开,以至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也没有见过,那个年轻女人的死亡过程,只是听说死相很恐怖。但是我觉察到了,死亡是多么的恐怖,尤其非正常死亡是会令人颤栗的。若是自然死亡,我们没有什么叹息和苛责的,我们甚至会宽慰地认为死者是去享福了。但若是非正常死亡了,我们会叹息,也会苛责死者不懂珍惜生命,从而使让我们自己懂得了生命的珍贵,而去珍惜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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