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概十年前,家里养了一头毛驴,灰色的。也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它辗转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这头驴年轻时是个什么体型,那时的它已经体态臃肿,腿短不说,肚子还很大,想必是年少力壮的时候不注意饮食。
这头驴除了帮家里干活之外,对于我来说也是个大宠物。那时家里也养着马,但是我一直不太敢凑到马的身边,总害怕某个时刻马会发火,而这头老驴则不同了。它属于典型的老好人性质,温顺无害,老老实实地干活,闲着的时候也安安静静。我常常抱着它的脖子,来回拨弄它的耳朵,还有那柔软的下巴,但它总是淡定得几乎毫无反应。只是每次我拿着草挑逗它时,它便来了活力,鼻孔扩张,嘴唇上下活动,一棵都不放过。
春种秋收的时节是它最累的时候。每每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地拉车,到了上坡的时候仿佛要拼了老命。见到这种场景,我虽不忍心,却也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只是在阳光强烈的中午,替它赶走落在身上的蝇子。我曾想骑着驴转悠两圈,但害怕把它的腰压塌了,一直也没实现。
它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像永远含着一汪水,随时都会滴落下来的样子。我总是盯着它的眼睛看,直到让它觉得不自在转过头去。时隔多年,我仍然忘不了,那双眼睛总是流淌着平和安宁,却又仿佛深藏悲悯。我一直认为,每个善良的人都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它总是那么安静,很难引人注意。当然,它也会在某个时刻迸发点激情,尤其是听到别家的驴的叫声时,它总是竖起耳朵听着,然后便回以同样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可谓抑扬顿挫,仿佛能拐无数个弯儿。记得有一次,我姐赶着驴车去割草,回来途中,它看到前面的驴后突然毛了,拉着车一路狂奔,速度不减当年。坐在车后面的我顺势跳了下来,却把坐在车前面的姐姐吓得够呛,她呆在车上颠簸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夏天的时候,我们不敢放它到处乱走,怕祸害了庄稼。我们会牵它到草甸子上,用钎子和绳子把它限制在一个圈子内。作为一个牲畜,这也算是很大的自由了。当然,到了冬天,它几乎完全自由了。冬天早上便放它出去,随它到处乱逛。那时候,村子里的驴特别多,几乎家家都有,于是这些驴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没,浩浩荡荡很有气势,当然现在这种大场面是见不到了。不过这些驴仿佛也有些拉帮结伙的作风,我家驴和其他的驴一起玩的场景,我见得不太多。而每到黄昏时分,如果它还没回家,我就会出去四处找它,就像玩藏猫猫一样,它却不守规则,常常在我十分着急寻它不到时偷偷回家了。
它在我家不知待了几年,家里要换拖拉机,只好把它卖了。卖它的时候,我并不在家,也不知道它最终去到哪里。在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必它早已不在。
我想,它该是孤独的。
每个牲畜都会有点自己的脾气,而它却一直那么平静。从生到死,吃草干活生育被交易,生命轨迹从来如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倘若它会如人一般思考,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当然,它的想法不重要,我们的想法也不重要。它在被绳子所限制的圈子里走过一生,履行了存在的意义,而我们无非是比它的绳子长了些。
这头驴的故事也就如此,没有什么情节,一句话便可以概括。那就是,它曾带着双善良的眼睛,活过。
于2013.1.2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