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是新春,老家是个小地方,往常每逢这个时节,都是亲朋好友相互串门拜年,喝一杯酒,叙叙旧情,互道一声祝福,期待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家道安康。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日子,晚辈还会捎带两包红糖、两包小金丝,去看老人,后来改牛奶饮料之类的了,这寄托感情的方式也会因势而动的。今年这一切都取消了。大家都按要求呆在家里,武汉的朋友说,武汉这样做得有点晚了,不然可能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上班的方式也特殊,各地都在晒利用网络的成绩单,病人和医生们当然是在和病毒紧张地搏斗。因为出行不便,正常的生活都简单化,我则实现“至简”,一个人宅在信阳,一日三餐皆面条,然后是卡口值守、单位值班、下乡督导,情势变了,生活也是可以变的。
日上三竿的时候,步行去单位。太阳照在身上有些暖意,虽然寒风吹面尚有几分寒凉,毕竟是步入春天了。彩虹桥“彩虹”的斜上方,太阳逼真得刺眼,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右前方的天空,一弯残月悬在空中。贤山尽在眼底,落光了叶子的树稀朗朗地布满一个个山头,落雪尚未完全消融,惨白清晰可见,错落的楼宇在山阴安卧。浉河边的柳枝已生出柳眉,浉河的水波澜不惊,不见蓝天的倒影,却分明看到了昏黄。一边有太阳,一边有月亮,一边是阳光正好,一边又是残雪寒意,这个正月过得好矛盾。
单位不见了往日的喧嚣。一切矛盾的汇集之处,此刻出奇地寂静,也陷入一个矛盾。原来,那些感情纠葛、利益纷争、面子高下,在生死的威胁面前,都不值一提。这些天,除了恐惧和悲情之外,我还看到了贫富悬殊、尊卑有别在病痛面前的公平,当然也看到了为富者更加恐惧、为尊者更加谨慎的点点滴滴。口罩和洗手液的分配是没有规则的,有的有稳定的来源,有的则没有,有的甚至也根本就没想着也没条件使用。有的需要但却没有,有的不需要却能有。我曾看见一个青年,大冷的天站在南湖路口,腆着肚皮居然戴着一只医用防护级别的口罩,这该是医生使用的。办公的地方当然是有防护用品的,因为警惕得早。推开办公室南面的窗,再仔细打量室内的一株常绿植物,叶子已经开始萎缩了。
忙完手边的活儿,天还尚早。趁着时间到河边走走。茶韵广场还是葱葱茏茏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树枝,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古琴轻慢的弦音在四周氤氲。前几日的落雪在草丛和木椅上依稀可见。园子里没有其他人,甚是清静。雕刻有胡守安《任满谒城隍》诗句的那面矮墙孤立一隅,胡守安走了几百年了,后世还能记住他的诗文,这一方面说明当今社会人们的期求,另一方面也表达古往今来人们恒久的价值取向,你是个清白人,历史会记住你,你是个不清白的人,历史也会记住你,虽然书页有时也会蒙尘,但吹尽黄沙,真金还是熠熠生辉。况且真正的清白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正心忧天下的,也并不一定在意青史能不能留下名声。如若不然,纵使汗牛充栋,也书不完几千年大大小小的人物和事情。说到清廉和贪腐,自然就让人联想到名节,于是涉及松竹梅也就顺理成章了。大理石板铺就的小道上,一体的楷书雕刻,松竹梅菊兰一样不少。“地耸苍龙势抱云,天教青共众材分。孤标百尺雪中见,长啸一声风里闻”,这首唐朝七律只引用一半,但意思已经完全表达出来了。“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刘禹锡的这首《庭竹》引用的是全文。“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文人写诗,除去不得志发牢骚的心态之外,其纯粹度还是令人信服的。小道上,写菊写兰的诗文亦举目可及。功夫下到如此,足见理政者的良苦用心。只是除我之外,不知还能有几人时时徜徉于此,对着山水,沉思细想,度数自己吃进几斗公粮,又为百姓做了几件事情。
白菜下面条是一种生活内容,也是一种生活状态。此地有云:“有钱难买某某坡,一半干饭一半馍”,这是农业社会对丰衣足食的期许。信阳自称“北国江南,江南北国”,说起来颇讲韵律。无论哪里,人总要生活,生活的外套再华丽再别致,生活的内瓤都是大致一样的,都要吃喝拉撒,少一样都不行,千百年如此。吃腻了白菜面条,吃一次隔壁邻居送来的热干面,觉着唇齿留香,再吃一次乡亲的白米饭,更是神清气爽。其实越是平常的东西,越是珍贵,只是许多人得之太易,淡忘了其价值而已。这一次疫情,其惨烈自不待言,一些人感受到悲哀和无助,一些人承受着残忍和痛苦,一些人目睹了虚妄和做作,还有一些人体验到友善和珍重。简简单单地吃了些面条,却想了许多平时没想到的东西,我感受到了痛,也感受到了悟。正午的阳光很好。我要去下面条了。
2020年2月19日于疫区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