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让我心疼的一个姑娘。
她有一个哥哥,小的时候总是旷课打架,也总是被打的那一个。他常常全身上下粘着土,鼻子下面挂着一抹刚刚风干的血小块,疼得满脸泪水地走回家。快要走到家门口的他怕家里人发现,总是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抹去脸上的土,放低脚步声跑到院子里的拉水井边迅速抽塞管子里的那根生锈了的铁条,用拉出来的冰凉的井水把脸熟练敏捷地洗净。这时候的她总是能发现水井边谨小慎微的哥哥,那时候她5岁,他8岁。
这样好几次以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放下昨天姑姑缝给她的毛绒玩具,拽着哥哥的衣服来到“肇事者”的家,走到院子里把对方叫出来,小姑娘很聪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于是把对方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家长一起叫出来理论一番,个子最矮的她掐着腰站在他们中间气势汹汹。
她的家在乡下,男尊女卑的观念较为浓重,她的爸爸在外面打工,一年回家一次。她的妈妈总是被她的奶奶责骂,常年忍声受气。她的奶奶在村子的东头开了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门口总是蹲着许多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筷子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男男女女,有时候这样的谈论忽然停止,不用想就是他们谈论着的那个人趿拉着拖鞋卷起地上的沙土,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筷子款款而来了,随后他们又一起谈论不在场的那些人的家长里短。
吃完饭的她喜欢围着村东头跑一圈,每当从奶奶家门口过的时候,看到奶奶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和别人耳语着什么,她总是悄悄跑上前去,对着奶奶大喊一声:啊!看着被吓了一跳的奶奶,她总是开心满足地跑开,这时候奶奶脸上没有任何爱意,冲着她的背影狠狠的呵斥一句:小烂妮子无法无天了。尽管她的奶奶对她不好,对她的妈妈不好,但是亲情总是有那么一股力量拉着她去和有血缘关系的人亲近。她总是跑到奶奶家帮她看小卖部,奶奶去做饭之前总要先告诉她别乱拿零食吃。她眼里马上含满了泪水,不是因为她不能吃到那琳琅满目惹人眼的零食,而是在这样一段本该亲近的关系中,小小的她被迫的远离。
她的妈妈和奶奶吵了架,回到家关上房门就哭,她蹦跶着跑到妈妈跟前给妈妈擦掉眼泪说妈妈我要快点长大好好保护你。家里的她最小,哥哥受欺负,她站出来对哥哥说有我呢,我来保护你,妈妈被欺负,她站出来说妈妈我要保护你。
小姑娘开始变得好强,上课的时候她总是争着举手发言,用最响亮的声音回答老师的每一个问题。乡下幼儿园里的游乐设施很简陋,三棵树中间用麻绳拴了两根麻绳,麻绳上套着汽车车轮就是秋千了,幼儿园院靠着墙边砌了一个水泥滑梯。每次下了课她总是第一个跑出教室去抢秋千,在她的观念里,抢到别人抢不到的东西,别人就不会觉得自己没有用。和她一起玩的很好的小伙伴如果有一次和别人玩了,她会想尽办法把自己变得更加有趣来“挽留”对方。放了学别的小朋友的家长都来接,唯独她一个人走着回家,幼儿园放学开门的一瞬间,门口站的都是家长,她从来不会抬头去寻找或者去看那些各种站姿的大人们,总能凭借她瘦小的身体,迅速从人群中间穿过,一个人溜达着回家。她怕老师不喜欢她,她总是在下了课跑到老师跟前让老师抱着她,她给老师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她就把家里面的事都讲给老师听。她怕同学不喜欢她,于是她会叠很多别人学不会的小玩具,叠完还要自己加工一下,这让许多同学追着她让她帮忙制造小玩具,她很开心。
与其说她这是一种好强,不如说是一种安全感的缺失。许多年后我和她聊天,我们聊到心理学,她说一个孩子7岁前,家庭对她所产生的影响足以贯穿一生。遗憾的是,近30岁的她,还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生。
两年前她结了一次婚,在婚姻还没有结出果实的时候,她们离婚了。那时候我在高中,听到了这些心里有些责怪她,责怪她终于在一个恰当好的年龄里找到了一个自己爱而对方又爱自己的人,为什么非要平白生出那么多的疑虑和仇怨,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么敏感多疑的人,为什么要把好好的爱情逼到一个无法挽回的绝望境地。离了婚的她又让我如此地心疼,一个女人离了婚,就好像之前的生命都被来自这个世界所固有的恶意给撕的粉碎,对于爱情所有的幻想,对于誓言所有的依恋,对于陪伴所有的付出,统统烟消云散。她将要一个人独自经受这粉碎世界的大风大浪,和那些总能击中软肋而让她失去盔甲的闲言碎语,我很担心。
她说她从来不责怪他,她恨自己没有任何安全感。这种缺失的安全感,让她无法控制地折磨自己折磨对方,直到两人伤痕累累,无法相依白头到老。离了婚的她每天以泪洗面,好容易说服自己出门散步,看到任何人都觉得对方是在嘲笑自己是个失败者,躲在家里又总是无可遏止地发疯般地想念他,她说在家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镜子里的那个头发蓬松的女人太可怕。这样的她,持续了一年。后来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出奇般的平静。大概是这些年我们都在人生的辞海中成长,明白了对于别人,对于别人所做的事情,我们都无法去站在一个绝对的高度去评价。因为对于一个人来讲,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受自我的意识所支配,而这意识恰恰是来源于多年以来对于生活经验的累积,你想去评论就要有原因,当你去深挖这些原因的时候,我想你对于一个人的怜悯要远远大于批评。
而她也非常平静,她说我现在很好,离了婚才明白自己原来还太年轻,曾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强总觉得任何人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捅自己一刀,于是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戒备。她说她终于可以面对生活中的太多不平顺而以微笑置之,她说会认真对每一个人好,她现在足够坚强了,她说她会找一个能把自己完全交出去的人,但不是依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正好洒下来照在她的脸上,这个让我心疼的姑娘真的在伤痛中,自信满满地走向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