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第三辆车

图片来源: Delius Klasing/Stefan Bogner

——在阿尔卑斯山脉

“今天是最后一晚了,”泰赫没忍住,“如果仍旧没有进展,BOSS可能会换人。”

粉凉沉默了许久,久到泰赫以为他不打算回应了。

“我知道。”粉凉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车里的空气凝聚地更加沉厚;迷糊、不安、期待?左手边的高速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风声;车身在颤动,路旁昏黄的瓦斯灯泡挣扎着,一闪一晃,好像橘黄色的香烟头,一明一暗。停泊在车子不远处的货车依旧在沉睡。

“今晚,真的会来吗。”粉凉用耳朵替代眼睛。
接下来便是沉默,在沉默中渐渐消逝的等待。

事情得从一个星期前说起,那是个星期天的晚上十点,粉凉和泰赫正在值班室里看电影。电话铃响的时候,屏幕上的福尔摩斯正在寻找一艘消失的汽船。

打电话报警的是一位名叫蓝狐的女士,她与家人行驶于山上的弯道,发现路面留有部分汽车残骸,却看不到撞坏的车辆;右侧护栏被大面积撞弯,事故地面也没有摆放三角形的警示牌;所以她猜测,可能是一辆车子在弯道处,冲破栏杆并翻下了阿尔卑斯山的峭壁。

当警方在山脚下找到倒扣的敞篷轿车时,驾驶员已因伤势过重死亡。除了周身多处伤损、胸骨多根断裂以外,前额因与挡风玻璃相撞,血肉模糊,而后脑似乎在车子翻滚的过程中,与岩石撞击导致粉碎性骨折。血液测试与倒推验算表明,出事时驾驶员体内的酒精含量低于0.030%,不足以失去对深度与周边视觉的感知;再者,进入北阿尔卑斯山的B号公路后,会连续有多个弯道,其余弯道外多是有缓冲的斜坡,只有这个弯道的护栏外是几乎笔直下垂的峭壁。事故车车牌的字母表明驾驶员住在附近的小镇上,而开敞篷车在星期天兜风,更说明他谙熟山区的路线与过弯道所需的舒适时速。

“如此,却仍在这里失去对汽车的掌控。”粉凉皱了皱眉头。

在距离破损栏杆不远的路面上,有两道极其明显的紧急刹车轨迹。黑色的轮胎痕迹在距离栏杆十米开外处停下。也就是说,第二辆车并没有撞到敞篷车;可是,第二辆车的驾驶员一定是看到第一辆车失控,并且翻下栏杆的。

他没有报警请求救援,却选择直接开走。

“从轮胎印痕的宽度与左右轮胎的间距,可以大致推测是辆越野车。” 泰赫敲打随身携带的计算器,假设当时第二辆车的时速为70km/h,则紧急刹车的距离约为25米;反应距离大约为21米。奇怪,总刹车距离应该是51米才对。”泰赫又敲了一遍公式,怕是自己算错了。

“不错,第二辆车的刹车轨迹如此短,似乎驾驶者反应所需的时间比常人更短呢。”粉凉点点头。

“如果是有意识地刹车呢,”泰赫继续分析,“我刚刚在敞篷车的后车厢上发现了这个。”他把手机里的照片指给粉凉看,“宽约十公分,造成了多条平行细小的划痕。这让你想起什么?”

“度假么。”粉凉推了一下眼镜,“这也太显眼了吧。”

“回去调监控吧,”泰赫打了一个哈气,已经是早晨五半点了。

山间夜里的气温尤其低,即使是盛夏,也仍旧感到一丝寒意。他们走时,事故现场已经处理完毕,路面被清扫干净,道路重新通车,损坏的护栏处拉起了红白相间的警戒线。

桔也和哈皮在多台显示器前回看监控。他们正在寻找的,是辆在车顶安装了行李架,并有着存放冲浪板储存盒的越野车。泰赫给出的搜索范围是以事发地点为圆心,以五十公里为半径的所有公路、休息站与加油站。

“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粉凉回到值班室的时候,屏幕上还暂停着泰晤士河上的“曙光”号,“我几乎可以打赌,你是找不到的。”

泰赫没有说什么。每次他们有分歧的时候,都会用沉默代替争执。争执消耗的是时间,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果,他根本就没打算离开呢,”粉凉按下播放键,福尔摩斯又移动起来;粉凉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听电视里的对话,“现在让我睡一会儿。即使是他,想必也累了。”

泰赫知道,白天边关有巡警,可如果是夜晚,就可以连夜潜逃;往北是德国荷兰,往南意大利,往西去法国,往东奥地利。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线索,案件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可是,即使把时间往回倒推三小时,监控里也没有出现过符合他们推测的越野车。再扩大范围?以七十五公里为半径?泰赫不禁开始怀疑,难道第二辆车真的只是巧合?或许真的是他们想多了?

罗伯特和大帝来接班的时候,是早上九点整。粉凉摇醒了趴在桌子上的泰赫,提了钥匙,准备送他回家。

“不介意我先绕个路吧。”

泰赫摇摇头,“你不说我也会提议的。”

车子再次在红白相间的警戒线前停下。

泰赫和粉凉以相反的方向,又分别把早晨走过的路线踩了一遍。同一个地点的不同时间段,会带来不同的惊喜。他们相信早上十点的阳光,能够驱散更多的黑暗。

“这束花。”泰赫单膝下蹲,“就留在这里吧。”

粉凉站在泰赫身边,双手在身前相扣,低下头,看着石头旁的花束。

“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下车前,泰赫拍了拍粉凉的肩膀,“或许你是对的。”他顿了顿,“请不要让我失望。”

粉凉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余城。

那天傍晚,余城敲响了卡瑟尔小镇临街的一户人家。开门的是男主人,他有些疑惑地看着门前的一大一小,礼貌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

余城自我介绍:“陆先生您好,我们是新搬来的邻居。我的妈妈全女士烤了一个蛋糕,想和您一起分享。”

男主人道了谢,收下了蛋糕,并请他们进来喝一杯茶。

“您的太太也在家吗?”全女生似乎有些疑惑地问道;门口的鞋柜上只摆了几双同一尺码的男款鞋靴。

“您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男主人有些局促地解释,“我一个人住,我的夫人和女儿在几年前过世了。”

“那真是太抱歉了。”

“没有关系。她们以前非常喜欢骑登山自行车。”男主人指着墙上的照片给新邻居看,照片上的一家三口戴着自行车安全帽,笑得很开心。

可不知为什么,悲伤的情绪从照片上的笑脸蔓延出来,渐渐地和西下的夕阳一样,虽然光亮却感觉不到温暖。余城和全女士没有坐很久,便起身告辞了。

夜晚,当粉凉和泰赫再次坐回值班室时,桔也和哈皮的搜索似乎也有了眉目。

如粉凉所预料,他们并没有直接找到那辆应该存在的“第二辆越野车”;按粉凉的思路,这辆不曾在任何监控视频上出现过的越野车,应该仍旧停在事发地点附近的休息站上。
只是,这仍旧只是推测;尽管手法与动机都已经清楚了,还必须等嫌疑人主动显身。是的,这次就像是猫和老鼠的较量,谁更有耐心,谁便赢了。

这已经是等待的第五天了。

粉凉有十足的把握,他几乎可以嗅到猎物就在附近徘徊。可他必须忍耐,如果明天因为没有结果而被迫放弃等待,他会请余城继续守候。

泰赫的耐心就像昏黄的瓦斯灯泡。他想相信粉凉的推理,因为如果是正确的,那么这些天的等待便没有白费;但他又觉得自己无法相信这么精巧的构局,就像他无法相信真的有人会为了复仇而倾尽一己之力。

午夜已过,凌晨将至。一辆又一辆的车子在休息站停下、休息、重新上路。

他们斜躺在车里,装作同样因为疲惫而沉睡的驾驶员。他们注视着每一个从车上走下的人。

“他来了。”泰赫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急速收缩和扩展。

那个人从小轿车上走下,锁了车。汽车两侧后视镜橘黄色的小灯在黑暗里闪了两次。

他走进了厕所。

“很好,快出来吧。”泰赫知道,他们是对的。他真的来了。

又过了些许时候,那个人从厕所的另一个门走出。

他没有回到小轿车旁。

“果然。”

那个人走近了正在沉睡的货车,打开车门,登上了驾驶舱。黑暗里他没有开驾驶舱内的灯,又过了几十秒,货车引擎发动,缓慢而沉稳地驶出了休息站。

“哈皮、哈皮,”粉凉呼叫,“注意监控。目标已经出现。”

等候十五秒后,泰赫也发动了引擎。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行驶在夜幕中的高速公路上。

“看,他要下高速了。”

“余城,余城准备。”

对讲机嘶嘶地响着,“收到。”

“我们从下一个匝道口绕回去。”粉凉点点头。

“罗伯特已经放了修路的减速牌。时间来得及。”泰赫说着就把时速提到180。

“目标已经停下。”余城继续向前开,再从前方路口掉头。“大帝准备,大帝准备。”

“收到。大帝收到。”

货车的驾驶员把卡车停在汽车租凭公司的停车场里,他环顾了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放下货车的后车盖,走进车厢。只听到一声引擎发动的轰隆声,血红色的倒车灯映着漆黑的地面,从货车车厢里,就这样驶出了那预料之中,在车顶上有着冲浪板储存盒的越野车。

他又走下越野车,关上货车后车盖,锁上车门,把钥匙投进汽车租凭公司门口的钥匙箱里。
当他再回到越野车上,想离开停车场的时候,他的周围已经被四辆车包围了。

他坐在驾驶座上,惨白的远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究竟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留下了痕迹?

不,现在必须镇定。

“先生晚上好,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大帝向嫌疑人出示了他的证件。

“哦,好的。先生。”越野车司机从钱包的第一层抽出驾驶证,递给大帝。他的左手似不经心地挂在方向盘上;右手紧捏着钱包,可以看见拇指下压着的,是三个人的全家福。

“先生,请问您的冲浪板储存盒里,装的是什么?”粉凉走近车窗,右手放在身后。

“只是普通的冲浪板。”

“我们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当盒子被打开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里面真的只有两块冲浪板。

“您的车子为什么会从货车里开出来?”粉凉继续问。

“我的车子正要转手卖出,为了不增加公里数,所以用货车运输。”驾驶员回答得小心翼翼。

“让他走吧。”泰赫知道粉凉想继续问,但是,嫌疑人似乎准备得极其充分。

嫌疑人开走的时候,粉凉非常生气。这么多天的等待,就这样让他开走了。

“快去找钥匙,把卡车的钥匙拿出来。”粉凉相信,答案就在卡车的后车厢里 。但是存钥匙的信箱有着电子锁,必须请租凭公司的工作人员从屋内打开。

粉凉和余城留下等钥匙,罗伯特继续跟踪,泰赫与大帝开回值班室看监控。

早晨五点,卡车的后备厢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外形与之前完全一样的冲浪板储存盒。撬开密码锁,里面的精密仪器让余城感到诧异,“这是什么?”

“这是他制造的发射器。你看,滑雪板(双板)的宽度约十公分,与敞篷轿车后车厢上的平行划痕相吻合,他在雪板的尾端钻了一个洞,又用登山安全扣拴住,便可以在敞篷车掉下悬崖时,把雪板再拉回路面。这个倾斜的内置滑道,能够确保雪板发射的精准度。”粉凉指着盒子里的机械,解释道。

“可是,死者的驾驶座有头枕,即使精准度再高,也会先撞击到头枕吧。”余城似乎仍不太相信这套装置的可操作性。

“不错,但如果把普通的车顶保险杠改为倾斜的保险杠呢?精确计算倾斜的角度,以越野车的高度以及改装的保险杠,只要控制两辆车的距离,甚至不需要驱动性的装置,以弹簧代替螺丝钉固定雪板,在一定的速度与斜坡下,经过数次练习之后,只要使用刹车与离合器,启动紧急刹车系统,便能使雪板像剑一样刺向驾驶员的后脑勺。”粉凉顿了顿,“被高速飞行的雪板砸到,即使当时没有击中头部,也足以让驾驶员失控了。”

“现在要回局里,对照你采回的指纹,便可以确认了。”粉凉知道,这件案子快完结了。但是,隐约中,他又有种说不出的担心。

这种感觉,就好像很多年前他刚毕业时,帮助处理那次母女双亡事件的车祸现场一样。他记得清楚,肇祸司机没有保持足够的间距,贴着母女俩的山地车呼啸而过,在前的女儿先被刮倒,母亲伸手去拉,结果两个人连带山地车一起翻下了山崖。

不,事情还没有结束。粉凉看着正在通话的余城。

“罗伯特?什么?!好的。我们马上到。”

余城挂了电话,面色有些发青。

“刚刚罗伯特说,”余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陆仁嘉先生直接开去了那个弯道口,先把一张全家福放在妻子和女儿的石碑边,再又回到车上猛踩油门,也冲下悬崖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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