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南宁民族大道)
1、
想来生命总要扎根于泥土。根越向下,物质的比例就越复杂,越沉重,属于生命的那一部分就越朴素。想来比遥远更远的地方也不止是遥远,还应该有未来,有一直寻找着、创造着的,不断延伸的我。
我是一条路,繁华似锦,托起了风雨中的行人。
我的名字叫民族大道,平凡,却不普通。因为我载着这个城市,载着它的远方,以及途径这里或是生长在这里的人们。因为我也是他们,同喜同悲,不断向前。
四十岁的我,笔直,浑身蓄满力量,一直通向明天。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城市腾飞的象征,是母亲的脉管,是孩子的内心,招人喜爱的婴儿肥。
我的母亲名叫南宁,她草经冬不枯,花非春常放。
她凝结了我的血肉,并赋予我灵魂,还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名字——民族大道。
长龙一样的地铁多么美好。它从我身下的世界里急速驶过,恍若母亲带着我奔跑的样子。
风吹来,果实落下。各种花香缭绕在身旁,色彩在心灵中弥漫。树木错落有致地站在两边,像卫士般守护着我,守护着一个个普通人的梦想和对故乡的眷恋。
一群异国人,用他们特有的语言和腔调,讲述我的身世,祝福我的未来,画出我的面庞,并把有关我的诗和画传递给海的另一岸。他们说起我,诗中有黄金,画里藏奇迹。他们还不停地赞美我日新月异的母亲。笑成了花一样的母亲,缔造母爱的春景,澄澈的事物充满希望。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幸福,安宁。
他们说,南宁以东,蕴藏着一个蓬勃的太阳,这太阳让五谷芬芳,让梦想结籽。南宁以西,是无限遥远的远方,这头连着我巨大的身体,那头连着美丽的中国梦;南宁以南,未来的模样太过绚烂,画家的笔画不出,诗人的语言也太空泛。南宁以北,印记着南宁厚重而古老的历史;那历史让南宁能站在更高处,看到比天空更辽阔的地方。
他们说,被金色的阳光铺满全身的我,会成就一个怎样的将来。他们说,和七百万南宁人融为一体的我,背负着母亲怎样的期许。他们说,那些成就我的,智慧而勤劳的人们,汗水曾怎样浸泡过生命。
他们说到这里时,我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城市环境设计师,抱着一对老夫妻的骨灰,脚步沉重,神情哀伤地从我的身边走过。
他就是我的兄弟贝侬,就住在我身旁一座简陋的居民楼里,此刻他怀抱的骨灰里,连着他的骨和血。他每走一步,都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心上砸出一道伤。
2、
我生于1978年12月。那天,我在泥土中闻到了花香,花香和鸟鸣碰撞出铜鼓的声音。
百废待兴,土地贫瘠。母亲一直营养不良,出生时我很瘦弱,只有四百米,仅仅是从现在的新民立交到古城路口的长度。
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住在我旁边一间破旧的民房里。他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一锹一镐地,为我的诞生荡平一切窒碍,他沉重的呼吸,在路面搅动出光阴的漩涡。
母亲倾其所有地把我打扮成美好的样子,她想让她的一百九十六万多的孩子们,有更宽广的路可以走,有更美好的明天可以期待。
于是她写下水流,写下山脉,写下一道闪电在我胸口成长。我有些急于长大,一直贴着土地奋进,白天开花,夜里结籽。
我也记下了那个男人,他和一个女人结了婚。从此,那个低矮的民房里,有了锅碗瓢盆的密语,也有了烟火的香气。
他们走出家门,绕过碧绿的植物,颜色隽永,犹如诗意流淌的画卷,鸟鸣啼野,芬芳沁入心怀。
那个女人,用一把扫帚,一辆三轮车,一下一下地,扫除落在我身上的枯叶与风霜,我在她摔成八瓣的汗水里,打开了一个又一个饱满的太阳。
他们惺惺相惜,彼此相爱。经常迎着朝阳,哼着小曲一同出发,男人修剪我身旁的花草树木,女人清洁我落满尘埃的身体。似乎每一件事物低语,都是我的心跳。
我干干净净地,躺在母亲贫瘠的胸脯上,吸允丰沛的乳汁。弱小的我逐渐长大,那些盛开不败的春天,开始在我的身体里蓬勃生长。
而男人和女人,不知不觉中已与我的心跳相互纠缠,一起涉过重重雾霭,他们一锹一镐地,和我共同缔造着一个很遥远的传奇。
他们偶尔鸡毛蒜皮,偶尔埋怨争吵,偶尔嬉笑怒骂。但无论怎样,总能在每日三餐里,品出写意般的乡愁。
那个黄昏,女人挺着隆起的肚子,扫去我眉梢最后一片落叶,就被急匆匆地推进产房。男人黝黑的双手,粗劣地打磨着我的肌肤,听到婴孩的啼哭声,那双握住岁月之铲的手,紧了又紧。他给男孩取名贝侬,他对我说,你们是兄弟,要互相照顾。
贝侬眨巴着眼睛,目光清澈地落在我身上,自此,我的身体,一直沾染着贝侬的味道。
3、
时间一直在远去,折叠出不同的痕迹,就如我身上的年轮,深深浅浅。
1987年5月到12月间,力量重生了力量,跨越叠加着跨越,西从新民立交到曾经的朝阳立交,东从古城路口到园湖路口,身高已达到2600米,我仅仅是一个跳跃连续了一个跳跃,母亲就流泪了。
而我,也目送着那个叫做贝侬的男孩,拿着小学课本,读一方水土的孕育和滋养。
那一年,伴随着我的快速成长,南宁至防城的铁路也全线通车;南宁至香港、澳门直达航线正式通航;南宁港澳船队开始营运,完成了公路、铁路、水路和航路的齐头并进。母亲和外界的电话联络,也不再需要转接。母亲在县志里展开无垠的辽远,路在延伸,山在拔高,时间和空间的罅隙里隐藏着思想的律动。
那一年,南宁电视台正式开播,我生平第一次,在母亲的眼中看到自己威武的身影,第一次听到在母亲的口中喊出我的名字,是那么柔软,那么动情。那声音,那语调,感觉我正在被幸福包裹,被温情融化。
那一年,法国维勒班市和我的母亲南宁签署了友好合作议定书。我看到了母亲舒展的微笑,也窥见了男人和女人,在看到电视里播报这些消息时,裸露在嘴角的欣慰,和闪烁在眼中的那团火焰。我却埋首沉默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友谊和生命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浑,便渴望成为为母亲坎坎击鼓的人;为着播种阳光的田虽然贫瘠,却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整理荒秽。而更多的时候憧憬,是我与母亲还有未知的路要走,未知,却能看到未来。
男人和女人是涓涓细流,流入我的脉管。他们日夜不息地战斗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汗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在我的心上砸出了一圈圈美丽的年轮。
我在男人女人的汗水里,愈发生机勃勃。母亲说,那时我只是一块星空下的璞玉,尚未经过打磨,但闪烁着谜一般的光泽。
4、
一路风,一路雨。一锹一镐缓慢但坚毅地刻录时间的秘密。时间的对面仍旧是时间,是我无法说出的征程。是南宁文化的一部分。
1991年12月,我又长高1000米,那段路,也终于从泥,变成了水泥,我的半尺命盘里,再度长出一卷有灵有魂的诗行。我头顶邕江,双脚触及南湖清冽的水,我想请那些水,随着河床与我日夜奔赴,奔到花开不败,奔到枯树长满新枝。
我为母亲之重,母亲却给我平坦的灵魂,容纳浩渺的心境。
路不尽,人不老。我必须跟随着光阴撕破一层层黄土,一重一重新生。
我仍有未干的泪、未谢的微笑,我和母亲一样,与时俱进,夺天地造化与灵杰。
我和母亲膝下的两百多万个孩子一样,幸福而美好。崇文或尚武,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未来在手。
只是那个女人,愁云铺面,双眉尽锁。她开始埋怨男人:“每天修路能修出你的大好前程?”语言直白朴素,充满不安。
男人蹲在地上,水烟袋在手中踌躇,半晌,冒出一句话:“我走了谁来修路?”
女人不依不饶:“那么多人都在修路,不缺你一个。”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站起来拿起铁锹,转身出门时,丢下一句话:“那么多人都在修路,就我不能修吗?”
女人不再说话,无奈地搓了搓衣角,愣了片刻后,又扛起扫把,骑上三轮车跟了出去。
与土地交流,与时间争夺行走的速度,夫妻坦诚,分担活着的重量,点燃身体的火,去重建一个世界。
我四周仍然是人迹寥寥,那些矮旧的房屋、简陋的民宅、杂草丛生的荒地、低洼的菜地和破败的市场。
忧伤迫我坚强。我亦决定绘一卷明天,给母亲,给祖国。然后给百姓,给沃土,再绘给孕育生命的果实。
万籁澄澈。晨光涌出另一重时间的漩涡。
看着男人女人挥汗的身影,我咬紧牙关积蓄着力量。
5、
年轮烙下生机,花香满径。
2002年,生命的高度再次拔节,我的双脚已触及南北高速,我行走的速度像音符般一拍一拍的高出来,纵贯母亲的血脉。
我长大了,身上背负着一个强大的未来,也背负着我秘不可宣的使命,于母亲的期许中开始了生命里最蓬勃的绽放。我知道,我的蓬勃里,男人女人挑动生命曲调的手,像一柄铜锤,敲击在绽放的花瓣上。
我无声。无息。埋头生长。
终长成“广西第一大道”,我四季繁花盛开,十里画廊,加载着车水马龙。两旁林立的高楼因我而挺拔雄伟,人们的笑容因我而灿烂妖娆,母亲的骄傲盛开在眼角。
“绿城南宁”这个名字,第一次被提起,被注目。我的母亲,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笔名。时代的印记,从朝阳公园,沿着我笔直的身躯,慢慢地移向了埌东。
那一年,男人和女人把他们唯一的儿子——我的兄弟贝侬,送到国外留学。
女人心里不再有埋怨,也不再叹息,面容更加质朴。只是两鬓已生霜,他们正在老去。
母亲再次为我披上战袍,我要走更远的路,去更好的明天。我的姓氏,便是母亲的姓氏,是广西的姓氏,是祖国的姓氏,我的血,亦是母亲的血,流动在祖国的脉管里。
6
经年跋涉,终有彩凤与我共舞。牵动世界的东盟博览会,选址于我的臂弯,永久驻足。母亲为我的盛装着色,一幅是黑夜也能灿烂绽放的画卷,配上了一首隽永的诗。
即便我每日被不同肤色的人温柔触摸和高声赞美,但我的成长从未停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数像男人女人这样的建设者们,升华我的价值,加码我生命的厚度与长度,我的骨骼里,长满了钢与铁。
建筑,是最直白的语言。几年里,砖瓦不断飞叠,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大型商业落户,高铁呼啸而来,东站商圈崛起……
过去与未来相互思考着,母亲与我在男人女人的汗水里,踏在时间之上,急速地赶路。 “中国绿城”已被更多的人书写,“中国水城”正在铺开着墨;“五横四环三纵”的交通网络编织着伟大的梦想;五座跨江大桥与五座立交桥,桥桥都托起这个城市血脉里的澎湃。
此时。母亲南宁,着一身碧玉霓裳,沐一城水润丰盈。她“文”得厚重,武得锐力,规划中的蓝图正在一一铺展。弹指间,一个人,一条路,一座城市,在历史的变迁中,改变的不仅仅是容颜和内涵,时代前进的步伐总是裹挟着成长的阵痛,破茧后的美丽,也仅仅是生命的开始。如铜鼓,敲响属于自己的千里万里。语言。如明月照亮尘土。
7、
2016年,锦绣未央。
又一轮的改造、提升,以及亮化工程结束时,男人累到在工地,他倒下的样子,像一棵坦诚的树,朴素地安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那一夜,下了一整夜的雨,那是母亲疼惜和眷恋的眼泪。泪水,掉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被砸出了一道道伤口。
5000盏璀璨的彩灯,一一亮起,为男人,照亮去天堂的路。 90000株他曾抚摸过的树木,垂下枝头,为男人的离去默哀。我的兄弟贝侬,抱着父亲的骨灰,抱起生命之轻,眼泪摇动着心跳,节拍低沉,低到尘土里,成我的身体的一部分。
男人的一纸遗书,把贝侬兄弟从国外召回了南宁,遗书曰:“我走了,你得回来照顾你的兄弟,这话,我曾在你出生时便许了诺,你也应了的。”
于是,那个学习城市道路规划与设计的贝侬,我的兄弟,背负男人女人对他的期许,踏上了他父亲走过的路。
也许,能慰藉他的,就是贝侬拿起画笔,绘出他们的面孔,他们的骨头,绘出太阳,绘出月亮。完成他未完的蓝图。
我母亲南宁,因了无数如男人女人一样的建设者的血汗浇筑而傲然和挺拔。
她亦因我而傲娇。越南、老挝、马来西亚、缅甸、泰国……整个东盟,都为她喝彩。
我,终被誉为如梦似幻的“光影长廊”和“森林通道。”
灯光、雕塑、拔地而起的建筑,绿树、草坪、交相辉映的花群,写意着会说话的色彩。这带着闪烁感的暖色系,不仅来自阳光、水面和绿地,也来自盛开的繁花。所有色彩,向每一位造访者讲述着那不在场的、却无处不在的悠远故事。
8、
改变,是城市前进战场上的挥汗如雨,是去祖辈们记忆的故乡,是明天的颜色。更是一场无法忘记姓氏的变革。
久远的杂草丛生替代了凤凰展翅般的步道灯,照亮了我12公里的美丽与优雅。林立的高楼、诗情画意的广场、现代化高档商铺、滩涂亲水的滨水空间,邕江南北璀璨的堤路风光,像珍珠串起的流苏,缠绕于我的衣袂飘飘与发丝间。虽由人造,宛若天成,与大地融为一体。有地域文化的延展,有民族风情流泻,是诗里的诗,画中的画,寸寸尺尺,摇曳着无声风华。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人们的足音轻盈,携着盛开不败的春天,不疾不缓地读水、观花,将一湖夕阳,一缕一缕地,揉进我的身体。
他们说,我是一道妖娆的风景,是母亲南宁的最美代言,那些透明的水色和碧绿滴翠的城色是我挥之不去的优雅。这些温暖的颜色和铜鼓、壮锦,绣球,调和出别样的民族印记,每一条小路,每一座房屋,每一道门楣,都散发着无须张扬的美。
我是走向未来的通道,是繁荣的因子,是奏响的钟鼎,贯穿九州。
我,连接高速公路,连接着出海口,也连接着时代滚滚向前的车轮。我将跨越历史长河的渡口,看高天红霞中,母亲正乘一朵祥云,振翅跃向未来。
世界开始与我对话。
9、
祭礼过去。失去的音符是父母,是节拍压低了的目光。
那个失去男人的女人,在她摒弃的所有故事里,惟我永恒。她依然在每天为我呕心沥血,扫帚在她日渐苍老的岁月里,越发有力。只是,它扫掉了我满身的尘埃,却扫不去她头顶上的霜。
她双手粗糙,沧桑满面,轻抚我一尘不染的肌肤,嘴角轻咧,一丝欣慰蔓延于夜色里。
地铁1号线开通时,女人在车上来来回回坐了好几趟,她一直微笑着。而我,却有些伤感:她早已退休,却依然改不掉每天拿着扫把,为我清洁身心的习惯。
今年是2019年, 40年转瞬即逝。
40年,足以让儿女的儿女长大,让一棵树长出粗重的年轮。
而我,因了一直被捍卫,被呵护,被他们写下的传奇注满青春的活力,我不会老,岁月只会不断晕开绵延的文脉。因了母亲,母亲的基因和血脉是我剪不断的脐带。
母亲700万的儿女,遍布在2211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她的面容焕发,绽放出最灿烂的光华,母亲的美丽与丰盈,正在被整个世界一一记取。
可那个女人,为我的成长奉献了最美的青春年华、灌注了全部心血的母亲,在为我拂去最后一抹尘埃后,安详的闭上了双眼,去和她的男人团聚。
我的兄弟贝侬,抱着这对老夫妻的骨灰,眼里的悲伤裹挟着希望,缓缓的,从时间的河流中慢慢地走过……
身前,是锦绣未来,身后,是一座又一座的丰碑,铭刻逝者的安息辞。
10、
今天是昨天的未来,是明天的过去。
时光,把这里打磨成繁华,将曾经贫瘠的南宁,扭转成中国梦的一部分。
一朵花开。万朵花开。
我是母亲手中的画卷,配着写意的诗行,这些画卷,这些诗行,是寄语历史的书信,也是寄给未来的故乡。
节拍与曲调,一再拔高。文明和历史,一再厚重。
贯穿路边的树木与繁花,芬芳飘起来,高一些,更高一些,成为我们的民族,成为你和我,成为我们。成为他们。
我是一条路,十里独白,锦绣未央。
我不仅仅是一条路,我还是不断奔跑着的太阳的方向。
(本文已经发表,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