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病后,我和妹妹决定,将客厅从房子的一层移到二层。
老屋共有十多间,就像一个个摆放着的盒子。而父母一直都在用着这间常年不见阳光的客厅,一晃就十几年了。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变老的。
回家探亲,大多是春节。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吃火锅,看电视,说笑话,其乐融融。当时觉着这客厅就像是一家人的安乐窝,里面是满满的欢笑、亲情和美好。
直到今年五月初,我因爸爸生病回家,一个人等在客厅里,才感到这间屋子冰冷的气息,黑暗、潮湿、压抑,甚至偶尔传来发霉的味道。我开始惊醒了,这是一间不适合长期居住的屋子,父母竟然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了十几年,或许爸爸的病也与此有关吧?他们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间黑屋子里呢?他们是麻木了不知道这间屋子的害处吗?
一连串的疑问,随着我的惊醒冒了出来。
二
二层有一个大露台,上方被一根茂盛的核桃树遮盖着,就像一顶撑开的绿色大伞。露台的四周是半人高的墙,用作栏杆,妈妈在墙台上面放了些盆栽,有牡丹、石榴、玫瑰、八仙过海,还有几盆不知名的花草。每到夏天,妹妹就发些露台上乘凉、活动的照片,我很是羡慕。
五六月恰逢享受这露台的好时节。
从露台进去就是新客厅,三门一窗的布局让屋子显得明亮。我们开始专心地收拾起来,把原来堆放的杂物一件件地移走。我注意到角落里高高的一摞鞋盒子,这些鞋盒子大多是空的,而且有些时日了,是妈摆放在这里的。我问她为什么要留这么多鞋盒子,她回答以后收纳鞋子还要用到,我就没有继续在意下去,只是隐隐地仍然想着:还有那么多的鞋子要装吗?
等到把沙发和电视搬了进来,一间新的客厅就布置好了。六月三日,爸爸从武汉同济医院出院回家,我们就住了进去。不得不说,新客厅要舒适得多,感觉我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一样。
三
晚些时候,我想起来,就再去看看那间曾经的客厅。它似乎隐藏着宝藏,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我们其实只是搬了些简单的家具和电器,很多物件都留在了原来的屋子里。
轻轻地走进去,猛然间,我的心灵被触动了一下。原来是旧电视柜上堆满了盒子,它们层层叠叠,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各种各样,略显杂乱,却又有着某种规律,多数是茶叶盒,也有糕点盒、糖果盒什么的,有金属的,有塑料的,还有纸质的和陶瓷的。尽管精致,却新旧不一。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些盒子,想要看透它们的意义。我发现它们都是爸爸摆放的。
于是,我一个一个地查看起来。没想到还有不少惊喜,其中一个盒子里就塞着五千多元现金,另一个则装着几个红包,拆开来也是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有的装着硬币,沉甸甸的。惊喜过后,冷静下来,我继续打量其它盒子里的东西。它们多是爸爸钓鱼用的,有吊钩、线、浮子,还有各种小工具。我突然想到,他钓鱼的包还在杂物间呢,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应该有些日子没用过了。也有几个盒子里是些药品,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有效的药,但它们或许也为病人减轻过痛苦呢。
我呆呆地坐在盒子面前,听它们讲爸爸的故事,似乎能感受到我不在的岁月里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痛苦和坚持,他的失望和希望……那摆放盒子的过程又何尝不是思念和规划的历程呢?正如我现在拆开它们一样。
四
第二天,妈打扫卫生,看到满地翻过的盒子,就问爸爸:“那么多的盒子,留着没用扔了吧?”我本来也想问,但忍住没问。他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我们,良久才回答:“留着吧,别给我扔了。”
说来好笑,妈打算扔掉爸爸的盒子,却有意留着她自己的鞋盒子。看来这些在他人眼里也许无用的盒子,在各人自己眼里却又有着多么重要的涵义。
这一次,我陷入了无边的沉思,就因为这些盒子。它们本身包装的使命已经完成,只是留有一些装盛的用处,但人们总归不再需要那么多;盒子上有着华丽的符号和艳丽的色彩,可作为炫耀的资本,但那也只能短暂地取悦于人;也许盒子是亲人朋友赠送而留下的附属品,还有些纪念意义,却仍无法解释那成堆的数量。他们究竟要留那么多的盒子做什么呢?而且似乎无关他人,只在内心,真要问起来,自己却又说不明白。
环顾新的客厅,里面也有不少盒子,但这些盒子和那些盒子却似乎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换掉或扔掉这些盒子,应该不会有人感到遗憾。
然而,我想要探寻的一定不是盒子之于盒子本身的意义。
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陪爸爸治疗的日子里,我能更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家,什么叫父母,什么叫亲人,也在试着去解释什么叫人生。
无论如何,父母变老了,而且比我所能想象的要老得更快了些。爸爸变老的标志,要数他的态度,他的顺从和听话让我有些不适应,也无奈,我甚至不忍心“命令”他去改掉那些多年的坏习惯。这是我之前回家从未体验的,他掩饰得太成功了。妈的听力也下降得厉害,而且常常做事想不起来套路,我后悔一时不解生过她的气。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开始感到“老”其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但他们仍然在坚强面对。感受着他们柔弱的行事方式,我不禁怀疑,他们真的坚强吗?他们变了,不再强势,也少了安全感,尽管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我能体会得到。
父母不再有年轻时的能力,儿女又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无力再经受风雨,对于外界的冲击,想要挑战,却又无能为力。只好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一个又一个地摆放那些盒子,把心思装进去,保存起来,即使还有空盒子,也期望在有新想法的时候可以再多放些进去。
我突然想到,那黑暗的屋子本身不也是一个盒子吗?而不见阳光的屋子也能扶慰他们缺少安全感的内心吧。
六
“安全感”是一个时兴的词。偶尔想象爸爸的眼神,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像老鼠在洞口张望,充满渴望和恐惧,只要稍微的动静,就宁愿缩回去,把自己关在“安全”的洞里。我那次生气的时候,妈选择了沉默,但动作却有些不情愿的意味。我知道,她在犹豫,她不愿对儿子表达不满,但她还是有些不安的。
原来,我不理解盒子的意义,是因为看不见父母的内心。那是他们在长期沉默、犹豫和试探后,不愿表达出来的东西,于是被隐在心里,被装进盒子,被藏起来。难怪那些盒子对他们如此重要,却又无法彼此沟通!
我仍然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全部内心历程,但盒子的秘密却渐渐明晰起来。他们是把渴求“安全感”的心灵都装在了里面吧。
在新客厅里,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都没言语,大概是享受难得的团聚,特别是在爸爸大病初愈之时。我偷偷地瞄了一眼父母,这一刻,他们的迟缓、重复、柔弱和无奈,全都显得和谐而可爱了。看着看着,我微微地笑了。
夜已渐深,我走过必经的通道去向卧室,由于光线昏暗,不小心碰掉了什么。拿手电一照,原来是个烟盒子,顺着看去,我看到了壁柜里一大摞的烟盒子。这是爸爸早先抽烟留下的,因为现在他已戒掉了。失神片刻后,我静静地蹲下去,认真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那一大摞中。
七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二层的核桃熟了,黄橙黄橙的,非常诱人。
二零一七年七月十五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