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只把死亡作為生命的終結,從普遍的意義上去看待它時,我是持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的。在整體、抽象的角度,我不在乎死亡,但死亡具體的細節,卻讓我苦惱。一個僕人的眼淚、一件要送人的再也用不著的衣服、一隻熟悉的手的觸摸、一句普通的安慰話,都讓我難受,甚至流淚。
斯多葛主義者認為,我們應該把親朋視為陶罐,他們的死,就像罐子破了碎了,不必太過悲傷,蒙田卻說,直面傷心事的時候,任憑我們心裏如何有準備,也是永遠不夠的:
卋上不存在這樣高超的智慧,能單憑理智便完全透徹、生動地理解悲傷的原因,甚至置身悲傷的現場,也無能讓這理解進一步加深,當眼睛和耳朵也參與其中……
他回憶當初護送他的朋友格拉蒙先生的遺體,離開被圍的費爾城時,每經過一個地方,看到他們的人“都會流淚、哀哭,僅僅是我們一行人的莊嚴肅穆便讓他們如此感動,因為他們甚至連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們盡可以努力剋制,試圖擺脫自己的情感,卻永遠無法完全擺脫他人對我們的影響:“一個僕人的眼淚……一隻熟悉的手的觸摸”,都會讓我們迴歸自身,重新與生命捆綁在一起。
他厭惡口是心非,更願意直抒胸臆:“坦誠的話語,如同愛情和佳釀,會引導對方也說出心裏話。”在《論發怒》一文中,她說在進行劍拔弩張的談判時,他會採用這樣的一種辦法:請對手允許他把自己的怒火發洩出來,他也允許對手發火——只有憤怒郁積、無路宣洩時,纔會釀成風暴;“這是一個很有用的策略,”他補充說,“但不容易做到。”……“因為其他人武器都受控於我們,憤怒卻會讓我們受控於它;不是我們的手指揮它,而是它指揮我們自己手;不是它聽命於我們,而且我們聽命於它。”
另一方面,溫和隱忍、逆來順受的作風,同樣能造成災難性的後果。……蒙田很欣賞蘇格拉底在軍隊潰敗、脫離戰場時的鎮定:“他的目光沉著堅定……看著戰友和敵人,然後前者得到激勵,讓後者明白,想要他的命一定會付出血的代價。”
(二)
蒙田似乎在許多方面都是典型的人文主義者,不過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古人的興趣超出了故紙的範疇,產生了一種親見面晤的願望。他說更想見到“書房和臥室裏的”布魯托斯,而不是在“廣場上和元老院裏”;他想象自己坐在亞曆山大身邊,看著他飲酒、講話,“擺弄他的棋子”;他注意到古人更具身體意識:羅罵人碰到大人物,會去吻對方的手,如果是朋友相見,則和他這個時代的威尼斯人一樣,會互吻面頰;希波馬庫斯(Hippomachus)說,他憑一個人的步態,就能看出對方是不是個摔跤好手;愷撒撓頭的時候,表明他在沉思;亞曆山大的頭,則略有些做作地歪向一邊;西塞羅愛皺鼻子,這表明他喜歡冷嘲熱諷;而君士坦提烏斯皇帝(Emperor Constantius),更不負他名字中的堅韌之意:
在公共場合,總是目視前方,腦袋絕不會轉動一下……身體巍然不動,連行駛嗯馬車都別想讓他晃動分毫;在公眾面前,甚至連吐口痰,擤鼻子,或者擦擦臉都不敢。
以上例子出現在《論自以為是》一文中,蒙田用這些例子說明,當我們自以為心中所想無人能知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已經把秘密說了出來。
(三)
蒙田談到知識,不是純粹抽象的說理,而彷彿是一場相遇。他說自己腦子慢,有點笨,“但一旦學會了什麼東西……就會牢牢將其抱在懷裏”,還說要“掌握真理的身形、五官、風度和面孔”;他說重遊故地,或重讀一本書,“都像面對一張熟悉而又新鮮的笑臉”。而蘇格拉底,在蒙田的引文中,更把自己比作他人知識的助產婦:
打開智慧的產門,潤滑產道,幫助嬰兒順利出生,評價嬰兒的健康,施洗、哺育,使之強壯,給嬰兒裹上襁褓,並施以割禮;就這樣,蘇格拉底施展、運用自己的才能,福禍卻由別人來承當。
希臘哲學家芝諾則用不同的手勢,來譬喻心靈的各種功能環節,思攷的過程,便這樣落實到了兩隻手上:
手掌伸開,意味著看到表象;手指微曲,虛握成拳,表示對表象的認同;拳頭緊握,表示理解;再用另一隻手緊抓住已經握緊的拳頭,則表示獲得了知識。
最優秀的心靈,蒙田說,“總是邃遠、開通,隨時準備擁抱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