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审判

黑暗的监狱里有一个罪人,靠在墙壁上,透过高高在上的窗户,两眼直直地抓住那一缕微光,仰望正在逝去的黄昏。

天空刚刚开始变暗,太阳早已不知去向,夜一点一点袭来,风刮得越来越大了。路旁的梧桐树上挂着零星的几片树叶,连同树枝一起在剧烈的摇晃,这天气似乎快要下雪的样子,大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不久前阳光下的繁华,等到此刻只剩下路边几个孤零零的垃圾箱静静驻立。十字路口最吸引人的是那一座法院,守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严肃而威武,在微弱的暮光中有一种讨伐的神色。石狮子的后面是几步台阶,光滑的青石板层层相切,宽阔而厚重,仿佛显得整个法院高人一等。台阶之上便是法院的大门,两扇玻璃大门紧闭着,棕色里透出古朴和神圣的氛围。门前粗大的四根廊柱用大理石砌成,圆形的柱子笔直托起上方的楼层,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向上看,整个法院不是很高,只有三层,但它站在这里却比旁边的一座人寿保险公司大厦更有气势,虽然没有斜对面的建行大楼看上去华丽,兀自别具一种沉重伟岸的风格。廊柱的上面的墙上镶着四个镀金的大字:人民法院。字的旁边是一扇很大的玻璃窗,窗户里透出光来,从深红色的窗帘上可以看到有许多人影在晃动。此刻,里面正在审理一桩案件。

最里面的一堵墙上,赫然显示着八个楷体的红色大字: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字的下面是一个雕刻华美的桃木漆神案,神案上依次摆放着白玉打造的十二主神的雕像,每个雕像脸上的的表情栩栩如生。神案前七尺远的地方是主审台,主审官坐在正中间,旁边是两个陪审员和两个辩护律师。主审席上,他们同坐一排,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他们的表情等同于整个会场的气氛。主审台下,几个武警队员分别站在会场两边。面对主审台,靠近右边是被告席,那里站着一个女人,戴着手铐,双手握在腹前,低垂着头,可能她的魂魄并没有和她的身体一样来到这里,看起来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站在那个位置让人想象不出她会犯什么罪。左边的证人席上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女人斜着眼睛用愤恨的神情带着疲惫的表情看着对面的女人;男人似喜或悲,让人无法判断出来。后面层层叠叠是满满的观众。

主审官重重敲了一下镇堂锤,开始发言:尊敬的上帝!本国的各位公民们!今天我们将执行神的旨意,为了维护国家的和平安定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我们要对有罪的人进行审判!在这里,任何抛弃了自身灵魂的人都将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让我们公平公正地对本次不幸的罪犯做一个合理的审判。

主审官的声音铿锵有力,瞬间将整个会场带入了一片沉寂于肃穆之中,身后的神像似乎都复活了一般,人们感到仿佛灵魂承受着重压的极度紧张。主审官直挺挺的站着,微微偏头把目光转向女人,接着说:被告,经指控,四年前你用非法手段作恶多起,骗取人民币二万七千余元;三年前,你有又不正当手段骗取人民币十二万余元,。经调查,目前证据确凿,根据本国法律第二百二十二条,你已构成有意诈骗罪。你是否认罪?

女人无动于衷,并不答话,只默默站着,仿佛一切与她无关。空气中有了一丝愤怒的味道,罪犯总是这样的可恨。

法官面无表情,那女人怎么反应都一样。好像他审判的不是那一个女人,而是所有人。他转过头,继续对证人说:郝先生,作为受害者,四年前被告从你身上骗取人民币五千二百九十元,情况是否属实?

男人抬头看着法官,随后瞥了一眼侧对面的女人,回答道:“是的。这个女人看起来一副可怜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一个丢了良心的骗子。四年前的那天下午,我开车回家,在中兴路步行街,中途我停车去买东西,买炸鸡汉堡和水果比萨饼,我儿子喜欢吃的,我平常都去那里给他买。我买完出来之后,刚好就碰到这个女人。一副可怜的样子,跟我说她是来找亲戚谋工作的,但没找到人,身上的钱都不见了,她没地方去,也没法给家打电话,她在这里一天都没吃东西,饿得不行了,让我给她点吃的。我当时还奇怪,这一听就像是骗人的伎俩,现在这样的骗子太多了。但是看到她当时的样子又好像是真的,于是我就想,不管她是真是假,给她点吃的她也骗不了什么,就把我给儿子买的东西都给她,她看着很感激的样子,说那些东西太干了,她吃不下去,要点水喝就好。我准备掏点钱给她,偏偏发现身上没多少现金,我就到旁边的商场里面刷了一份快餐和饮料给她,她拿着饮料喝了两口,然后不停地跟我道谢,我还以为做了件好事。真准备走时,她突然倒在地上,口中吐着泡沫,全身直抽搐,两个手抱着我的脚不放,含糊的说让我送她去医院。我当时一下就慌了,也不知道她那是什么情况,看着挺吓人的,怕出人命,我还是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是食物中毒,需要马上洗胃,让我赶紧去交手术费。我一看问题这么严重,真后悔管这趟子事,她求我先帮她垫着,等她联系到家里人一定还给我。我当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怕要是怎有什么事我担当不起,最后没办法,还是给她垫了医药费,付了钱之后,妻子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到家,她和儿子都等着我回家做晚饭,于是我就赶回去了。”说到这里郝先生脸上由一种庆幸的表情忽然转为了一丝隐隐的懊悔,他接着说:“回到家里后,我把路上碰到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要我带她去医院看这个女人,她不相信这个女人好好地会食物中毒,我也才发现了问题,商场的东西是有质量保证的,怎么可能中毒,可是一想到她当时的反应,我也分不清楚。于是我又赶去医院。结果,果然她就是个骗子。我们到医院没有看到她,一问医生才知道她要走了医药费人就跑了。因为这事,妻子骂了我很多次。社会上有这种人实在是个祸害,虽然骗的钱不多,终究是不道德的。怎么能够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呢?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去帮助陌生人?”

法官听完了男人的陈述,平静地说:先生,你说的与我们查证的完全符合。就这一点上,被告已经构成了诈骗罪,然而她却不知悔改,错上加错,继续行骗。钱女士,作为受害者家属,被告骗取你父亲十二万七千余元,情况是否属实?

钱女士负气良久很是激愤,高声说道:“是的!法官大人,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不仅骗了我们家的钱,还害死了我的父亲!”这句话的声音异常尖刻,像是她拿着一把刀刺向被告的女人。那个一脸茫然的女人,此刻像受到寒冷的刺激一样,身体微微的晃动了一下。女人的手指狠狠的指向了她,大有想扇她几个耳光的架势。她仍旧垂着头,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观众听完了那位先生的陈述,此刻看着她,还是不能把她和那个骗钱的人联系到一起。人们听到了女士的这几句愤恨之词,又把眼神集中到原告钱女士身上,希望她继续说下去,以解开心中的疑惑。

那女人转过头,稍稍收起愤怒,看着法官接着说:“三年前,我父亲本来活得好好的可是碰到这个女人之后,就人财两失了。我父亲本来是一个修路工人,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一直以来都是我母亲我和我妹妹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前几年父亲退休。把我和妹妹养大之后,他们也有一笔积蓄,可是不久之前母亲忽然去世了,我们一直劝父亲再找一个,可他一直没有同意,直到三年前,这个女人闯入我们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认识她的,那段时间我父亲被她骗的团团转,经常不回家。直到有一天,我去看他时,发现他已经躺在躺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了,而那个女人,从此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她榨干了我父亲一辈子的血汗,最后还害得他丧命,就那样逃走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骗了我的父亲,还恶毒的将他害死,只知道我父亲死的时候他银行账户里面的存款和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不见了。我们这几年一直找她都找不到。”女士转向那个女人,恶狠狠的骂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妖精,当初我们对你那么好,你就不觉得亏心吗!”

观众席上的人觉得不可思议,被告席上的女人比钱女士看起来并不大,那女人看起来也是略有姿色的,按她这样的条件怎么会去勾搭一个糟老头子呢,而且勾搭上之后,还将他害死,他老婆已经没了,有必要害死他吗?难到就是为了那十几万,至于这样做吗?众人议论纷纷,世道不太平啊,这样的事太多了。

法官听见嘈杂的人声,重重的敲打了一下镇堂铁锤,说:“各位神的子民,保持肃静!人的一切行为,有罪无罪,自有神来裁决,上帝不会偏袒任何人,也不会放纵任何人!证据表明,被告确实是欺骗取了吴女士的父亲的十二万七千余元人名币,而钱女士的父亲的死因经证明是自杀与被告无关。”

钱女士很惊讶,尖声喊道:“就算是自杀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怎么都逃脱不了责任!”

法官严肃而镇静的说“稍安勿躁,愤怒不是对别人的惩罚,法律自会给与公正的判决!”

钱女士被法官沉静的声音震惊了,缄口不言,在座观众也停止一片喧哗,纷纷把目光投向法官,想知道这个女人应该得到怎样的惩罚。

法官直视那个女人,她仍旧沉默着,偶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她已经触犯了法律,她无可辩解,她也无力辩解,此刻她像一个无辜的人接受着罪恶的审判,可是罪恶在哪里,在她身上,还是在她心里,抑或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她,她的行为是他说了算,还是别然说了算,她能不能为自己申辩,要不要为自己申辩,事实能说明什么,有罪无罪应该怎样去检验?

整个会场一片寂静,法官刚劲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寂静,只听他说道:“被告,你的行为确实构成了诈骗罪,在对你的罪行进行判决之前,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神会考虑你的犯罪动机,给予公正的处罚。”

女人抬起了头,目光无神,微微启动嘴唇淡淡的说:“我本无意怎么去辩解,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可事实不会说话,人们对他的认识总会偏离,主宰这个世界的还是语言,尊敬的法官大人,如果你愿意相信有罪的人不会说谎。那就倾听我对自己故事的陈述吧。”她说到这里,眼里忽然呈现出一缕生机,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将这一缕生机投降那神圣的法官大人,希望得到一勺浇灌,法官面无表情、不深不浅地对她点了一下头,她便继续说下去:“我本是一个孤儿,生来并未得到身边人的关爱,自从碰到钱先生之后,他对我很好,在他那里我可以感受到父爱,也可以感受到情人的关怀,原本我接近他确实是因为他有钱,但是后来当我发现他是真的对我好之后,就没想过骗他的钱,我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带我去过他家里一次,他的女儿对我很好,可是我能感受到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虽然他们表面上并没有排斥我,但是后来钱先生都不愿意回家,因为他的女儿老是找他暗示分遗产的问题,自从他们知道我之后更是直接把这事提了出来,钱先生一直对这很厌烦,他自己也考虑过这些,但是他常年不在家,他怀疑他的小女儿不是他亲生的,为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女儿一直找他要钱,但她又怕对小女儿不公平,他总觉得她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其实我也能感受到他是把对家庭的爱转移到我身上,不久之后他告诉我他恐怕活不了多久,给了我一张十万的存折让我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长久,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我和他认识还不到一年,他怕女儿为财产纠纷,第二天买了车票把我送走,在列车到站的那一刻,我还记得,我泪流满面,他老泪纵横,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碰不到像他这样对我好的人了,我走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直到去年我重新回到这里,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我们什么时候争执过遗产,我们家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女儿继承父亲的遗产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凭什么那我们家的钱,你分明就是个骗子,信口雌黄!”钱女士忍不住破口大骂。

“肃静!”法官敲了一下镇堂锤,然后转头看旁边的助手,助手会意,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说:“经查证,吴先生患有肺癌,在他自杀前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而他为什么自杀其原因不明,他生前的一切迹象和收集到的证据都可以表明他是死于自杀,和被告无关。当然这一点并不能证明被告陈述的完全是事实,根据之前的调查结果显示,被告从前到后确实从吴先生那里获得了人民币十二万余元,而吴先生的了另一半财产在他去世前已被提取,至于这笔财产去向何处至今犹不得知。”

“这么说,我父亲并没有把全部财产都给她,而是还留了一部分?”钱女士一脸疑惑,她转头看向那个女人,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此刻,那女人满眼的悲伤,眼中似乎流出泪来,她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呢,还是在惋惜着什么。看样子,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么父亲的遗产就应该在妹妹那里,她必须回去问问。

法官说:你父亲的财产,那是你们家里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今天我们所审判的是被告的诈骗行为。既然她的罪行你们已经陈述完毕,那么你们可以暂时离去。接下来,我们将对她的灵魂进行审判。

钱女士一听正合她的心意,她已经不想理会这桩事,重要的是父亲的遗产,便速速出门驰车而去。郝先生本来就不在意那几千块钱,要不是联系不到其他的几个受害者,他也不会来出庭指控,本来上法庭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于是也大步离去。

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没有星星,寒风兀自吹着。这个动荡的世界不知由谁主宰,或许谁都是命运的主人,或许谁都不是。庄严肃穆的大厅里审判仍在进行。观众在交头接耳,就眼前的事抒发着自己的看法,座下有三个人已然离去。只听见一个职业家模样的人说:“那老头可算是有福了,临死前还有这样一个女人陪在一起,十二万算什么!”旁边一个身上散发着隐隐膏药味的人说:“是么?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就算是被骗了也不至于这样,反正迟早是要死的。”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说:“他有钱,不知道续弦,找个一起过日子的人?那个女人也是的,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另一个人不无感慨地说:“世界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啊。”人们沉默了。半响,又听见一个微丰腴而脸很白的中年人说:“现在的医生不好做啊,这样诈骗,医生不还成了合谋,万一有人找麻烦,这是怎么说得清楚啊。”身上有膏药味的人说:“确实!这女人手段不小,她骗人的技术也该算是专家了。前不久,我的一个老同事跟我说,有天下雨,一个教授模样的女人问他,这么样的天气还开车,工作真累,还不如去做土匪强盗。他说,这年头,土匪强盗也不是随便就能做得了的,那也得趁年轻,身子骨好,脑袋灵光。现在的人多聪明防人都像防贼一样,让他们上当不容易。”……前面的讨论的热火朝天,后面有两个戴眼镜的人静静坐着,一言不发,他们或许在思考。另外的人群中暗暗有奚笑,也似乎在咒骂。

女人低着头站着,眼睛模糊了,她一直没有看四周,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淌过脸颊,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此刻,她拥有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人生也许就到头了吧?她伤害了那么多好心人,失去了一个对她那么好的人,她的存在之于世界就是一个罪犯。可是,现在,在这个大厅里面,她和观众席上的那些人、那些武警、那些律师、那些陪审员、那个法官,有区别吗?因为她有罪,她是被审判的对象。而他们,无论什么身份,任何一个人都有审判她的权利,这就是他们的高贵,即便沉默也是对她的批判。

法官话音刚落,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一个人的罪恶来自于他的灵魂。被告,既然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诈骗罪,那么我们需要对你的灵魂进行审判,来检验你的犯罪动机。你仍有为自己辩解的权力,但你必须说实话。现在你可以选择一个神祗来督查对你灵魂的审判。法官说完,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慢慢坐下来。

律师等法官坐下后,站起来说道:“被告,作出你的选择吧,神会给你公正的裁决。”

女人很惊讶,像是从砧板上跳下来跌到地面的鱼,人们刮去了她的鳞片,想要剖开她的灵魂。可是她不是鱼,鱼是无辜的,她是有罪的。“好。请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降临吧。”女人轻轻画了个十字。

法官走到后面阿尔忒弥斯的白玉雕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然后,又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一道光环浮出,阿尔忒弥斯瞬间出现在眼前。法官把她请到似神殿的唯一的位置上。她出现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起立,直到她登上神座之后,所有人才坐下来。

律师仍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向女神微微致意便开口说:“被告,你为了金钱,在社会上行骗,扰乱了社会的秩序,伤害了善良的人心。当着神的面,请你坦诚自己的内心,你的意图何在?”

“每个人都有维持自己生存的方式,你们说我有罪,有罪的灵魂应当审问有罪的心灵,请你们倾听五年前的我的自白吧。”女人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慢慢抬起头看女神,那是一脸的平静,她又把头转向法官,法官不言不语,默默向女神鞠了一躬。女神起身,打开一个盒子,将开口对着那个女人。一束光线射出来,斜照在女人身上,包裹了她的全身,人们看见光芒越来越强烈,人影渐渐消失,须臾,女神关闭盒子,光束瞬间消失,女人又出现在被告席上。此时,她看起来更年轻。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发梢向内自然弯曲,给人一种温顺谦和的好感,眼角略向下垂,目光轻盈而激烈,眼睑白嫩,睫毛稀疏而浓黑,配上一双眉又细又长。只看她的眼睛,人们会感受到真诚与亲切。她的嘴唇不薄不厚,轮廓纤巧,外形润泽。似乎里面藏着很好听的声音,从这里发出的绝对不会是谎言。嘴唇到眼睛之间的距离刚好融入一个小巧的鼻子,嵌在那里很合适。两侧的脸颊十分光滑,充满了年轻的清新。她的脸如同一片蓬勃生长的叶,衬着她普通的棕色长袄更显得艳丽动人。她看起来绝对没有三十岁。造物主真是伟大,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配上了一颗骗子的心。

观众震惊了,五年之前和五年之后人是有变化的,这种变化还不小。那么她的心呢?同样变了吧?此时,她是一个罪犯,一个如此美丽的罪犯,一个带着诈骗罪的罪犯。世间真与善与美并不同行,它们存在的比例不同构成了各种不同的人。

“是个天生的尤物,无怪人能轻易被她骗。看到这样一个人,谁会相信她是个骗子!”商人只看到眼前一亮。

“的确是个天生的骗子。”

“这样一个好好的人,至于去骗人吗?”

律师扫过眼底的惊讶,继续问道:“被告,你当前的行为不被法律容许,你有什么话说?”

女人昂着头,目光中有太多与她外貌不相符的偏执。她开口说话,声音中有一种明显的怨怒:“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又怎么能以得失来衡量正义,金钱的交易本来就是一场欺骗。当铺天盖地的广告引诱人们掏出口袋里的钱时,商品的质量又有多少是真的?当道貌岸然的专家大师鼓动人们对他大献殷勤时,技术的含量又有多少是真的?当装腔作势的慈善家宣扬人们慷慨解囊时,仁爱的容量又有多少是真的?人们在付出那么多钱之后换来失望,难道就没有后悔?可是,那又能怎样呢?有的人披上神的袈裟,人们就把好东西供奉在他面前;有的人披上医生的白大褂,人们把生命交给他;有的人穿上名贵的大衣,人们的一切尊重与膜拜又都被俘虏。演员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来挣钱,他们如此正大光明,实际上不是同样的欺骗吗?为什么没有人控告他们,难道人们受骗也是有选择意愿的吗?有的人跪在大街上,装成乞丐等待路人的施舍;有的人化作残疾人祈求别人的援助;有的人骗取爱情,又拿所爱的人换取金钱;而我伪装成一个弱者,一个病人,同样让别人掏出自己的钱,怎么就是犯罪呢?人们不是喜欢花钱买教训吗?”

观众席上又是一阵哗然,人们在斥责,在抗议。律师语气轻蔑又似不痛不痒地说:“这就是你犯罪的原因?你就这样看待世界?你把你眼中的丑恶,当成是你模仿的榜样,他人的道德和你的道德不存在这样的联系。难道本国的法律没有告诉你什么是不能做的吗?”

“法律?法律永远只能代表一本分人的利益,它是一些人为了达到自己欲望的工具。古往今来,多少人冤死在法律的桎楛下。况且法律根本就不可靠,昨天的通行证毫无征兆就成了今天的禁令,有罪的人成了无辜的人,无辜的人又成了有罪的人。这世界上被法律区分的不是好人和坏人,而是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女人的声音愈加尖厉。

会场人们的躁动更加剧烈,律师压制住心头的怒火。极力平静地说:“显然这是你对社会的错误认识,你的这种想法导致了你行为的偏激。法律是当前社会的屏障,维护的永远只能是正义,不公正的不是法律,而是一些执法人员。你应该相信,法律终究不是以暴抗恶,它不是要残害你有罪的身体,限制你的行为,而是要拯救你的内心,唤回你的良知。”

“不!你们建造了监狱,那是人间的地狱!被关在那里的人,受到的只有辱骂、嘲笑和鞭笞。我的一个同伴,他在行动时被人抓住,送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饱受别人的欺凌,每天忍受狱警的呵斥和棒打,还要被压迫着去劳动。难道因为是罪犯就应该被这样奴役吗?”

“是的,有错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社会的规则,有罪的人没有权利受到尊重除非他悔过自新才能以十倍的努力换取同等的尊重。所有人都需要法律,哪怕是道德高尚的人,无论精神上有多高的修为,在物性上,人都有危害社会的可能,更不谈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没有行为准则的人。我们的刑罚只是设在道德底层的一个深渊,为了使心怀恶意的人悬崖勒马,不做出危害社会的事。有人看见深渊而执意闯过去送死,难道能怪深渊夺走了他的生命?一个人的毁灭是自己造成的,灾难也是由自己造成,地狱不在他人,而在自己心中。自己的罪恶就要自己承担,而且不仅仅是承担,还要得到灵魂上的救赎。”

女神听到这里,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每个人生来并不止属于他自己,不可能为所欲为。你可以按照你的方式度过你的一生,但你必须遵守规则。在人间,生命就是一场游戏。无论你是主动参与也好,还是身不由己也好,只要加入到了游戏之间,你就必须遵守游戏的规则,你也不能说这规则是公平或是不公平。因为有了这规则,游戏才能开始,也更好玩。而破坏游戏规则的人,总是要受到惩罚的。不然的话,游戏还怎么进行,又有什么意思。只是,从头到尾,策划游戏的是你们自己,制定规则的也是你们自己。当然规则也能打破,然后重建;游戏也能重新安排。安排的游戏好,参与游戏的人水平高,犯规的自然就少。”

法官听见座下正有意压制的喧嚣像一拨一拨的浪花冲向岸边,被岩石阻挡,又变成细小的波涛退回海面,在广阔的海洋中渐行渐远。一边还未止息,另一边不断又有新的浪花暗暗席卷上来,夹杂着惊叹怒骂,也包含着严肃的平静,身旁的律师与陪审员呼出的空气里,散发着隐隐愤怒,忽然又有更大的浪涌腾过来,似乎要漫过主审台的海峡,变成海啸。法官的心猛地缩紧了。女神话音刚落,他立刻站起来说道:“本国的公民们,法律是不可侵犯的!也是不可怀疑的!不相信法律是可怕的!被告思想观念的扭曲和错误导致了她的罪恶。此时被告没有犯罪行为,在这里我们不能对她进行审判。还是让她回到过去,接下来继续审判当前的被告。”

女神拨动盒子,一道黑影飞出,那个美丽的女人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个和她一样只是略显苍老的女人,整个大厅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窗外,夜更深了。

法官继续说:“被告,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犯罪心理。此时此刻,请叩问你的内心,你有没有为你的行为忏悔?你有没有对你蓄意欺骗的人产生愧疚?你有没有为你的良知泯灭而自责?”

女人盯着女神的小匣子,似乎那里装载着她的一生。她垂下头,慢慢思考,也仿佛在回忆她的一生。她是否有良知?是否会愧疚?是否曾经忏悔?……她除了骗人之外,还做过什么……终于,她慢慢抬起头来:“……我—有——”声音很小,但每个人都听到了。是的,听得很清楚。

女人之前的沉默,像把所有人遗弃在了荒岛上,此时发出的这两个字就像是一艘意外驶来的轮船,律师赶紧扯住这轮船,用力跳上去:“好,既然你已经忏悔,为什么你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之后不主动投案自首,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女人惊愕,愣了几秒钟,随即为自己辩解:“不!我在为自己赎罪!我用自己的行为和心灵在赎罪,而不是用身体接受惩罚来赎罪。我曾因为被人欺骗,被人当做物品出卖,而去骗人骗钱……但是碰到钱先生后,我就被他感动了,也被他感化了,从此再也没有骗人,他教我学会了重新爱人……我后来一直在弥补我的过失……”她的目光转向女神,她触碰到了女神温和而冷静的眼神,女人的内心渐渐平静,她将目光慢慢移向下,在女神的手中似乎有她的语言的证据。

法官站起来,放眼扫描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恭敬地看了一眼月亮女神,说:“请月亮女神用她神圣的法力将被告前两年的生活情景呈现出来,让我们共同来判断她是否真心悔改。”说完向女神浅浅鞠一个躬,以表示他的请求。

阿尔忒弥斯站起身,打开手中的盒子,一素白色光线投射到大厅上空多棱的白色幕布上。满含怀疑和探索,观众的眼睛瞬间聚焦而来,女人淡淡看着白色幕布,那里即将放映一段她的人生。

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街道摆设井然有序,路两旁衣着艳丽的人们拎着形形色色的包和花花绿绿的袋子边走边向右扭着头看。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低着头,茫然地在街道上挪动脚步,像丢失了什么,又像即将要失去什么。女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时,她看见了街角小巷边有一个小孩在哭泣,哭的声嘶力竭。她想起了她小时候,她被阿姨骂过之后,常常这样偷偷地哭。她走过去,抚着小孩垂得很低的头问他:“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是谁欺负你了?”小孩抬头,眼里都是泪,直漫出眼眶,向下滑落。然而看到她,孩子眼里放出光彩,眼睛显得明亮而清澈,稚气的眼神中有了一丝喜悦,也夹着一丝惊疑。小孩抽噎着说:“变形金刚…我的变形金刚被坏哥哥骗走了,要是被妈妈知道了,要挨打的。我怕…怕妈妈……打我……”女人看到孩子泪汪汪的眼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伸出手给小孩,说:“走,我带你去把它找回来,这样就不会挨打了。”小孩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沮丧地说:“他们早跑了…不见了…找不到……”女人环顾四周,看了两旁的街道,她看见马路对面人来人往的商店,婉然一笑,对小孩说:“相信我,我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马上就能把它找回来。”小孩点点头,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跟着她的步伐,小小的身躯紧紧靠着她。他们慢慢穿过马路,沿着街前的人行道,走进一家玩具店。当五花八门的玩具映入眼帘时,小孩兴奋了。女人指着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变形金刚问他:“哪一个是你的呢?”小孩拿起那个红色的像机器人一样的玩具,立即笑开了,好像在说:就是这个。可是,他忽然看见旁边一个更大的,他拿起那个最大的变形金刚,心里更高兴了:“这个。这个是我的!”“好。你可要把它拿好啊。”小孩天真而满足的笑让女人心里很受鼓舞,她感到很大的欣慰和快乐。付了钱,女人领着孩子从玩具店出来,小孩高兴极了,不停的捣鼓着他的机器人,还把他变好的形状给女人看。他的笑在阳光下那么灿烂,脑袋上的茸毛竖直散开,额头上映出光彩,浓黑的眉毛向两边舒展,眼睛弯成月牙,小小的鼻子向上挺起,嘴巴咧开,路出几粒洁白的细牙。女人也笑了。大厅里一片肃静。此时,被告席上的女人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中更多了一份温厚。

屏幕上,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慢慢俯下身来对小孩说:“该回去了,你妈妈找不到你要着急的。你妈妈在哪呢?”小孩指着对面离那街角不远的地方,那边有一条小街道,旁边是一个理发店。女人带着小孩向那边走过去。

刚过马路,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拉走了小孩,传来一声尖利而急促的喊声:希希。女人转过身去看,对面一头拉面的妇女看到她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女人看到她暗暗松了口气。妇女开口说道:“小孩子淘气,喜欢乱跑,谢谢你啊。”女人看到小孩看到妇女眼里幸福的神情,便问:“你是他的妈妈?”妇女说:“嗯。刚刚没看到他,吓到了。”低头拉着孩子的手说:“快跟阿姨说谢谢。”小孩看了手中的变形金刚,抬头看着女人,脆生生地说道:“谢谢阿姨。”妇女抱起小孩,对孩子说:“该回去了,跟阿姨说再见吧。”小孩很听话地举起拿玩具的手用力挥两下,笑着说:“拜拜!”妇女对女人笑了笑,便抱着小孩向街道里走去,那里有一个温暖的家。女人看着小孩和那个红色的变形金刚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视野之中。重新出现的和过去的都与她有了些许联系,别人带走了她什么,也给她留下了什么。

女人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她又听见了一群孩子的声音,争辩的声音,欢笑的声音,游戏的声音。她抬头看见旁边的小院落的大门上写着:地球上的星星。这是一座孤儿院,门口贴着一张红纸,是招聘启事。她思忖半天,下定决心走了进去。院长见到她很奇怪,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她说:“我很喜欢孩子,我做不了孩子们的老师,做孩子的保姆也很好。你就让我留下吧。”院长看着她的脸,终于稍稍点头。她得到了许可。

从此,她每天清晨就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的衣服。晾完衣服后,洗菜做饭,做整个孤儿远的早餐。孩子们去吃饭时,她到卧房去整理床铺、收拾房间,然后自己吃饭,清理餐桌,打扫院子。孩子们去上课的时候,她悄悄去给孩子们买回书和玩具,晚上在院子里教他们写作业,给他们讲故事,和他们做游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她还去其它的孤儿院。每个周末都去,给另外许许多多的小孩送去衣服、水果、书籍、文具,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都热情地接待她。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感到很开心,脸上满满的笑。

后来,她还去了敬老院,陪那些满头白发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散步,老人亲昵地和她聊着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给他们按摩,喂他们吃饭,老人像孩子一样依恋她,一看到她,都表现得异常激动和兴奋,总是抢着说“我的女儿来了!”“我的孙女来看我了!”…她还给残疾学校捐款,带着孩子们去帮助那些身体有缺陷的人……

屏幕上的画面渐渐模糊,然后消失不见。女人低下头,那些孩子的脸似乎还在眼前,那些老人的影子也还晃动在她的脑海中,她的手上还带着那个白玉镯子,那是沈老太太去世前送给她的。还有很多孩子们给她画的画、刻的木头人她都留着,她感觉到强烈的幸福涌上来。在监狱里过了两天,几分钟之前,这些好像还是前生的事。现在,记忆被重新打开,她还能感受到那样的幸福。

观众或多或少都有些惊愕,屏幕中的那个人,似乎是她的前世,或者是来世。他们纷纷睁大眼睛看着被告,疑惑不解。她到底是个骗子,还是个好心人?喧闹再一次席卷来。

法官站起来,声音洪亮而有力地说:“被告后来的行为的却说明她有悔过自新。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被告从前到后所有的犯罪经过,最后该对被告进行一个公正的判决。”

助手立即站起来接着说:“证据表明,被告后来的确没有重复作案,而是将她骗来的钱和她自己的钱都投入了社会。两年来,她捐款数额达到十四万。在座的各位公民,你们作为本国人民的代表,请陈述你们对被告最终判决的建议吧,你们将如何对待社会的有罪之人?”

一个身躯干瘦但精神饱满的六旬老人站起来说:“心生则魔生,心灭则魔灭。至善似伪,恶极持真,善者可以为恶,恶者可以行善。是非曲直,谁能辨得清楚。一切皆有定数,倒不如任其自然。”

这种说法显然不为人们接受,众人纷纷表示抗议,一位年轻的女士站起来说:“怎么可以放任自然?罪犯的行为是在危害社会!她利用别人的同情心骗钱,虽说她骗钱是对社会的报复行为,终究还是触犯了法律,这是怎么能够姑息?考虑到她后来做的那些值得肯定的事,她的罪应该减刑判决。”

一个神情干涩一脸严肃的人说:“不对。她触犯法律,还畏罪潜逃。她没有正视自己的罪行,没有去补偿她欺骗过的人。她后来虽然是在做好事,但那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行为,只能说她又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并不能因此抹掉她的恶行,所以,她还是应当按原罪处置。”

“她有罪,是五年前的那个人。现在,在这个时间空间上,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女人,她的身上没有罪恶。有罪的人才应该受到审判,接受处罚。所以应该被审判的,不是现在的这个人,而是之前在犯罪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早已被时间带走,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是一个无罪的人。”冷冷的声音来自一个毫无表情的脸。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十分震撼,人们又把目光投向女人,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这种幸福让她在命运中超脱,既没有善恶之分,也不在于他人怎么去看待她,总有一些东西使人感受到自我的生命之重,又有一些东西使人忘乎自我,浮现飘渺之境。她确实不像一个有罪的人。然而,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掀起波浪:“她不仅是罪犯,还曾是一个在逃犯,即便她后来没有作案,也不管她后来做了什么,她诈骗的事实还存在!她是个罪人,有罪而不自首,更是罪加一等。”

钱女士和郝先生都可以证明她有罪,那些孩子们和那些老人都不会相信她是一个诈骗犯。她的恶行变成了善行,刚刚的一幕幕还在众人脑中回放,她是个骗子,还是个好人?她既是骗子也是好人。不同的人众说纷纭,忽然,听见了女神的一句话:“人都是有罪的,人需要宽恕,更需要忏悔,让道德自我完善。”女神说完,消失在神殿之上。

法官重重敲了一下镇堂锤,余音回荡在半空中,似窗外传来阵阵雷声,一切纷乱的声音还在耳际。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女人抬起头,窗外的夜深不见底。地下升起一丝寒气,明天的审判将要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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