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姣敏
翻看朋友圈,更新的动态如潮水扑面而来,一个远在他乡的老友分享的照片吸引了我,共三张,左一张是堵车长龙,中一张是一碗快吃完的米线,右一张是她和父母的合影,略显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还有一句话:开车十二时,吃完五分钟,回味一辈子——化肥厂米线。
要说我这个老友,现在已经“阿拉上海银”了,工作稳定,生活幸福,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竟驱车一千多公里,只为一口乡间小吃——米线!那得有多好吃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开动电驴,前往化肥厂。
穿过小路、火车轨道,看见雾霾蓝和高高的烟囱,就知道快到了。真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曾经的繁华热闹一去不复返,这地方不仅偏僻还显得凄凉。
循着牛肉汤的香味,我走进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小店,墙上明码标价:5元、7元、10元、15元、鸡蛋1元。给我做米线的是位大姐,他捞米线、烫米线、配菜、放肉、浇汤,动作流畅爽快。
米线端上来。牛肉清汤上漂着翠绿的葱花,下面掩映着几片牛肉,洁白的米线软软地卧在汤中,热气腾腾、香味缭绕,唤醒着每一个味蕾。没放辣时,她是不施粉黛的纯洁少女,滴上红油她顿时化身为激情似火的舞娘……看着真不错,拍完照,开吃。
可是嘛,很遗憾,味道并没有那么惊艳。我吃过云南过桥米线,鹅油封面,汤汁滚烫、米线劲道、配菜丰富;也吃过柳州螺蛳粉,米粉爽口,汤汁酸爽,那种带有侵略性的“辣”让人欲罢不能。可眼前这碗化肥厂米线,怎么形容呢?难吃?肯定不是,毕竟将我们宜阳人挚爱的牛肉汤和米线深度融合了,可说多好吃,也谈不上,一碗牛肉米线而已。带着些许失望,我把照片发到朋友圈,并写下我的心情:可能世间好物大抵如此,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刚准备起身走,微信上可有了秒回。原来是老友“上海银”,她说,世间好物须因人而异,你可能还不会吃化肥厂米线哦。
我疑惑,不会吃?我是用嘴吃的,难不成你是用鼻子吃的?
她发个笑脸,问,想不想听听姐是怎么吃化肥厂米线的。
我回个小表情,搬起小凳,拿起笔记,认真听讲。
老友说,她父母曾经都是化肥厂职工,早些年,化肥厂可是县里最好的单位之一。效益好、工资高,福利待遇更是其他单位没法儿比的,比如她一直上的化肥厂子弟学校,比如县城最早出现的各种小吃,包括米线。每次父母发了工资或是她考试考得好,一家人都会到那儿吃米线,并且是加肉的米线。妈妈会把肉都夹到她碗里,堆成一座小山。就这样,全家人滋溜滋溜地吃完米线喝完汤,别提多舒坦。所以,那碗米线,不仅是对她努力学习的奖励,也是对父母辛勤工作的犒劳。昏黄的灯光照亮着下夜班的路,多少美好的回忆都藏在那间有点破旧的米线店里。但是好景不长,厂子效益不好,父母下岗,子弟学校解散,好多小店都搬走,她家的生活每况愈下。爷爷奶奶开始去菜市场捡菜叶,妈妈也不再逛九号会买衣服,爸爸干了点小生意但总是不顺利,无奈之下,父母收拾包袱去南方打工了。而她,只能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当然,每次考试考得好,爷爷也会带她去吃上一碗米线,只是爷爷只要一碗兑米线用的牛肉清汤,而她坚持只要一碗普通米线,不加肉。
老友说,她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爸爸妈妈接回县城,全家人一起在化肥厂门口好好吃上一顿米线,并且,要加肉,加很多很多肉……
屏幕那边停顿了,半天都没信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问了一句,那现在,愿望实现了吧?
沉默许久,最后她回道,没有。父母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婚。我是到上高中时才知道的。可能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
听完她的故事,我有些唏嘘,为化解这悲伤的气氛,我开玩笑说,都“上海银”了,还好吃米线,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呀,身体走出了小县城,心却留在了化肥厂!
她发来不屑的表情:“你懂啥?这叫‘情怀’。你呀,没这种经历,吃一百碗,也吃不明白。”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我。
是呀,就像莼菜鲈鱼之于张翰,就像阳春面之于日本的母子三人,就像赏月吃蟹之于丰子恺,还有,汪曾祺瞧不上他乡咸鸭蛋,难道仅仅是因为味道?
看来只有在小县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明白,这碗米线已经不仅仅是一口小吃了。
而我没这经历,没这体悟,自然只能见汤是汤,见肉是肉,见米线是米线了。
想到这儿,我删了刚发的朋友圈,走出门,拍了一张小店的照片,配上一句话:化肥厂米线,你真的,会“吃”吗?
(后记:前段时间朋友圈又被化肥厂米线刷屏了,因为米线店搬走了。我得赶紧实地考察,告诉“上海银”,省得她再回来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