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蔡文兰可真是要开始嚎叫了,可是心忽地被狠狠刺了一下,只觉得闷得什么都喊不出,她捂着胸口,发出了一声闷哼,然后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似乎要碎了,眼泪便顺着脸上的褶皱跌落了下来。她强撑着自己从摇椅上站起来,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到桌前,随手就拿了杯水灌了下去,接着用手用力地捶着胸脯,如梦初醒般地长舒一口气,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尚水只在一旁痴看着,竟也没想到上去扶上一把,只是从那眼缝里默默又挤出几条泪珠链子来。
“你简直把我们尚家的脸,丢得一干二净啊!”蔡文兰说话声音很轻,轻到刚好尚水可以听见,飘飘的一缕烟就这样压在尚水肩上,越来越重,越来越庞大。
“我原以为路连…”
蔡文兰把手一招,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此刻她的心里如此清晰,来龙去脉似乎如同画卷缓缓展开在她眼前,她本就没希冀这卷画能够有多么美丽动人,却也未意料其能够有这样不堪。她用手敷上脸,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突然又想起梦里的尚长儒,她多想变回那个被人宠爱的小女孩啊,用红绳扎着朝天辫围着父母唧唧喳喳,或是编了辫子将头轻轻靠在长儒的肩上,起码那时候她的心里是有依靠的啊,她甚至都不知为何自己突然变成了母亲,她总觉得自己还未长大,怎么转眼之间就有了这样大的女儿。眼泪从指缝里一点一点地渗出,看得尚水胆战心惊哑口无言,只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努力地从眼缝里观察母亲。
蔡文兰平静了一会儿,拖着脚步往房间走去。那步伐缓慢,像是对一个世界的告别,想要离开却又不舍。那略微佝偻的腰僵硬地随着双腿移动,头上的点点白发被带起的风吹了又吹,变成蒲公英上将要飞走的种子,再使一点力便可随着风儿飘啊飘,飘到来年春天的土地上重新生根发芽。
一切都是静静的,只有蔡文兰脚下的摩擦声,沉重的一声声磨得人心生疼。
第二日下了大雪,而蔡文兰也随着这雪去了,她终于听信了邻居老太太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转过身迈进森林去寻尚长儒了。
尚水尚清都未曾睡得这么熟过,一觉醒来便被那晶莹的白闪了眼睛。李妈后来只哭着说道:“你们可都领会了你母亲的良苦用心啊?就这样一人静静地走了,谁都没吵醒。”
尚水眼睛更是看不见了,连缝都没了,只剩下一条线。
她本是醒来之后坐到了蔡文兰的床边,背着讲了许多话,又转过身来摸进她的被子里,除了一手的冰冷僵硬什么都不剩了。尚水呆坐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知觉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喊了声:“妈”,回应她的只有窗外的太阳,阳光转了方向射进了屋。尚水这几日的眼泪已经快流光了,只是静静地望着蔡文兰的脸。突然又扑向床上撕扯着那搭在身体上的被子,她扒拉着像是想从那被褥里挖出蔡文兰飘走了的灵魂,“妈!妈!”她大声尖叫,接着便是一点形象也顾不得了,径直坐在了地板上,哇哇大哭。落不出一滴眼泪,只是朝着天干哭,哭得心肺都要吐出来,双腿分开像是耍赖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失去了的糖哭个几声就会还回来。
李妈尚清都闻声赶了过来,李妈一进了屋就跪在了地上,张嘴就喊着:“太太啊!太太!”,然后抡起袖子就使劲儿往脸上抹眼泪,衣袖上还有油渍,深深浅浅的一块又一块。黑黝黝的脸上被擦得通红,也还是剩下了些许水渍落在皱纹的褶缝里,亮亮地、不知疲倦地与窗外的白雪相映闪烁着。
尚清倚着白墙,背在身后的手指抠出一小团白灰。她眼睛眨啊眨,明明涨涩得生疼,却在此刻干涸了。她头脑里变成了一片浆糊,沉闷地发出哼声。突然,她又像想起什么,转身就往门外走,披上了大衣便出了大门。
不知道就那样顶着风走了多久,才发觉街区的大红灯笼都已挂起来了,路边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只顾着将雪堆起堆高,汽车偶尔的鸣笛吓不住他们,他们堆起的高楼“扑哧”一下塌下,变成软绵绵的一朵棉花糖。他们叫着闹着,互相追逐着,像快乐的小鸟。
“这个时候哪里来的鸟”,尚清一撇嘴巴,眼泪就顺着面颊留下,周遭本是无风的,却又像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风都聚集一起,朝她的脸上扑来。她的鼻头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红了,还是那眼泪将其浸红了。她嘴巴微微张开,冷风灌了进去,洗净了整个嗓子,本是默声流泪忽就嘤嘤声低转,那哭声极小,还未及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