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无数次梦到涧河,梦到那个我生命伊始的所在。
每年即使秋汛,也不见其涨几分,就那么无急无缓地流淌着。至于平时更不能称其有挟风吐沫江河般的气势了,但清幽澄澈的风姿还是有的。她的身下仿佛永远蔓舞着青青的荇藻,与微微刺目的天光相映着,河水也就愈发显得油绿,真像一匹流动的绿绮,满含温情。成群成群的小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倘若有幸觅到一尾稍大的,偶一折身,泼剌一声,能溅起不小的水花,让人心底也随之漾起涟漪,心怀迅即敞开不少。水底那些不太精致的鹅卵石款款地铺着,像一张极舒适的床。小虾张着它那银线一般的大长腿,依着她跋扈地爬或游。小蟹愣头愣脑,逡巡横行,在其身上茫无头绪地寻觅着什么。还有黄鳝、泥鳅在其肢窝里钻来钻去,呆不住又走不脱,实在是有趣极了。至于水蛇、蚂蟥太过瘆人,就不提了罢。
河里的小蝌蚪是我童年的最爱。笨笨的小脑袋仿佛没有眼睛和嘴巴似的,拖着一条摇来摆去的小尾巴,黑乎乎,油亮亮的,在这方天地里扎堆着游个不停。年幼的我每次跟随爸爸到河边扒鱼,都会蹲下身来欣喜地看着他们穿梭于水草间,一看能看个半晌。瞅着他们自由自在的呆萌举动,我也跟着高兴以至于笑出声来。这或许就是我人生中最早体会到的什么是自由吧。
天微微热的时候,河面上就会悄无声息的浮现出大片大片的绿绿的萍草。远远望去,密密实实的,就像在一大块儿澄绿的琉璃上铺了层厚厚的毛毯。这多少会让我有些惆怅和欣喜,我为不能清晰地看到那河里的热闹而失落,也为那河里的小精灵们得到了浮萍的荫蔽,绝不会有“沸”顶之灾而心安。至于说浮萍是什么时候又悄然离去的,我可不知道。因为天一凉,涧河上风冷且大,实在是呆不住人,又有谁去过问这些呢。
一年年过去,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涧河的存在。总以为她是一个永恒的存在,会一直在我的身边。于是越来越疏远了她,在不经意间渐渐忽略以至于忘记了她。后来,我到底是离开了,而且一朝离开便是决绝。虽然每年回去都能立在岸上远远地看到她,但总感觉有了一丝异样。再没有了那种无遮无拦的情愫,多少是有些生分了。我不再知道她的清浊缓急,她不再知道我的喜怒哀乐。就这样默默地相望,清晰地对视,彼此却只剩下了模糊和淡然。但在离开她的每一个日夜,总有那么一刻,无由头的想起她。想的抓心挠肝,想的无所适从,想于是成了执念。自己就像一头反刍的牛,当时遗落多少,现在就追忆多少,越是当初不经意处越是最深沉的思念。
想她的涟漪,想她的水草,想她身上那些小精灵们,于是,也自然而然的想着那些看似随意却不可或缺的浮萍。那里仿佛承载了我一整个懵懂的童年,裹挟着我的万千思绪,虽然游离不定,但是落脚点一定是那里。没错,她已经和我的生命融为了一体,再难割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悲欢离合,聚散无凭,这或许就是人生不能抗衡的宿命。彼时的不期而遇恰如闲云出岫令人欣喜莫名,接着在相知、相守中慢慢澄清平淡,但总会在最终的别离后反复酝酿反复发酵。往事种种如雪泥鸿爪再难去留无迹,纵使难以捱受掉头归来,却也似那知还的倦鸟,再也飞不到原处了。就像萍之于水,悄然而来,悄然而去,最懂得彼此,却别的最惨切。但无论怎么说,萍水依依,虽短暂却美好。水借萍之姿,萍借水之势。也无外乎在人生轨迹里生发了一场际遇的缘份,为各自生命里增加点美好的质感而已。
如今,涧水几度干竭,经人工寻源洛河,才又有了汩汩东流的姿势。岁月更迭,涧河容貌依稀,未曾大变,却在我的生命印记里走了样。至于那河面的浮萍,河里的游鱼,卵石间的虾蟹鳝鳅、荇藻苔藓也早已经不复从前了。近来又听闻,涧河改造已上了日程,我更觉得六神无主,恍惚无依起来。
我常年日思夜想的涧河,此生怕是再也找寻不到了吧。
2019年11月8日写于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