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子在北京挣扎了将近十年之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离开。她收拾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毫无留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是时间早晚。于是,所谓送别,就是像我们俩平时那样逛了一天商场——甜筒冰激凌、抹茶拿铁、味道不正宗的寿司、玫红色指甲油……以及最后的最后,我送她一条紫水晶手链,她送我一只珍珠戒指,说“就当闺蜜信物吧”。天色渐晚,我们在地铁站分手,各自踏上方向相反的列车,没有多说,好像随时约好还能再见一样。
然而,我心里知道,我们很难再见了。虽然不是万水千山,但距离之于懒惰忙碌的都市上班族来说,相隔一公里也等于遥不可及,更何况是两个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是这样可悲又可憎地活成了一个孤独的现代人。当她第一次告诉我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假装平静,一幅“只不过是少个人逛街”的表情,嘴硬想说“走了就别回来”。可是,又有一个亲密的朋友从此将与我天各一方了,那种一路走来都在失去珍宝的空虚感令人无法自欺。
大地无边无际,天空一眼望不到头,人生之路本来就是一场注定到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孤独旅程。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里,我们曾结交下许多真心朋友,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欢欢笑笑的日子。就在你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的时候,命运突袭,敞开许多岔路口,他们就像花儿一样突然四散开去,不再回头。即便若干年后再见,可能已经物事人非。我极其害怕这个过程,太残酷。
大一那年,我们会挑一个新鲜而气氛融洽的陌生夜晚黏在公用电话亭煲电话粥,不管后边排了多长的队,都照样旁若无人地大声笑闹,恍若旧时光。辉打来电话的那个深夜,我晚熟的少年时代戛然而止。高中时的辉在我眼中是兄长,我想象不出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刻。他在电话那头说,有次看到路灯下自己拉下长长的影子,忽然感觉很孤单。我听到这里泪如泉涌,我知道我快要失去他了。那之后我们没有再打过这样的电话。
辉的初恋女友华是我的闺蜜,他的铁哥们儿健是我的初恋。大学里有一年的寒假,我们约好在家乡一间小馆聚餐。已经分手的两对恋人,四个分散在不同城市的好朋友,气氛莫名有点尴尬。隔着热腾腾的饭菜,我们其实有点看不清对方的脸。容颜并无半分更改,可表情里掩藏着陌生的秘密,也许还有对各自前任的怨恨和怀念吧。那晚我们都没吃多少东西,却喝了不少酒。华最后抱着我哭出来,似乎还唱了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那之后我们再没机会这样坐在一起吃饭。
晔在我生活里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困扰。高中时的她孤僻、敏感又有才华,也许是因为某次我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解,她认定只有我才是知己。可是她的情感浓烈而专制,我看她好似一个不定时炸弹,于是渐渐疏远,甚至在她多次解释之后还硬着心当面抛出许多绝交的狠话。她的情感浓烈专制,却又那么专一,丝毫不介意我的故意伤害。然而我坚决不再回应她一个字。她的书信是我整个大学时代的梦魇,里面甚至夹带着虚晃的威胁,所有目的只为了重新赢得我的友情。我啊,竟然绝情的像个杀手。再回首时,晔已经失去音信多年,我不敢想自己给她的伤害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偶尔午夜梦回,我追悔莫及,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多理解一点?可恨时光不能倒流,晔的消失就像一片叶子坠落到泥土里,在她之后我再也没收到过那样情感真挚的书信。
亲爱的,真抱歉,你孤单时我不能在你身边陪伴!可除了孤单时的陪伴之外,我想不出朋友之间还有什么更重大的意义。
芳是我硕果仅存的高中密友。从高中到大学到读研,再到工作和我嫁人,芳一直在身边。高考的时候,我们怀着逃离的心约定都要考到祖国的最边疆去。她如愿以偿去了青海,而我因分数不理想而去了天津一所学院的北戴河分部。她在青海很快感到不适应,大学有一年忽然想去英国留学。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无比愤怒,说:“英国有什么好?你不爱国!”当时可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是“为什么要离开我?!”芳后来由于其他原因没有去成英国,可那时要是真的去了英国该有多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和她为此而争吵。
后来我回到校本部所在的天津,又考研到北京,阴错阳差留在了所谓的一线大城市,而她毕业后则回到省内一个小城市的高校当老师。她仍旧心无芥蒂地向我发牢骚,说那个地方有多令人失望,说想趁年轻出来闯一闯,说想和我在一个城市里做伴。我总是热情鼓励,甚至还帮她介绍过一个北京的男生。她从没付出过行动,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玩西西弗斯式的游戏。命运之神到底把岔路口开在了哪里?又在哪里关闭了可以返回的门?自从上了大学,我们平均一年还见不到一次面。大学毕业之后,这个数字几乎降到了零。
然子在临走前要求跟我合影,说是要发到朋友圈命名为“闺蜜时代”。我故作清高地说,也太傻了吧,我才不要拍呢。结果我还是乖乖拍了,本该伤感的离别定格成了一对呆萌的笑脸。她也真的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收获几个“赞”。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离别是那么不真实。
她不知道,那天在地铁站分手之后,我掉了眼泪,心里默默说“后会无期”。在地铁车厢里总是看不到外面的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