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悠仅有的一次见面,是在上海虹桥机场候机大厅。候机乘客被分成三列,我和她正好并排,登机似乎还要等很久。
“你好,”当她无意间把脸转向我这边时,我不脸搭了个讪。
她看着我,用怪怪的语调回了句“你好”。然后,她用很好听的英语介绍自己:她的父母是香港人,但自己在美国长大,不太会讲中文。
小悠说起自己父母居住的地方,是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山村,空气非常好。但在她的眼神里,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她这次来上海,是工作出差。因为不会说普通话,她经常和别人说自己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
身在中国,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要冒充日本人或韩国人?父母住在偏远的乡村,她怎么在美国长大呢?
这些疑问还没聊到答案,就要准备登机了。临别时,她给了我一张她的名片。
那时16年4月份的事情。
之后过了几个月,有一次用印象笔记整理名片时,顺便在领英(LinkedIn)上搜了她的名字,才知道她是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的。她的教育背景和项目经历,让我产生了一种学渣对学霸的崇拜。
后来,在脸书和媒体(Medium)上陆续读了一些她写的记录,才对她当时说的一些话,对于她这个人,有了更加完整的认识。
生在美国
小悠在美国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带回了香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度过了最初的童年时光。在她六岁时,父母又将她一个人送回美国,和她姨一家人住在南加州的郊区。
她读的幼儿园里,主要是非裔和西班牙裔,清一色黝黑的皮肤,而她自己是一个面色苍白的亚洲女孩,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在这个幼儿园里,仅有的另外一个亚洲人,是她的表姐。但表姐和小悠,很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从小在加州长大,表姐的言行举止都像极了本土美国人。而小悠,她的眼睛,她的口音,甚至她的雀斑,都确凿无疑的表明她是一个外来者。作为外来者,她忍受着同龄人的孤立和欺负。
虽然和表姐一样是出生在美国,但总会有人看着她问,“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可怕的问题,让她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美国公民的身份,坚定地相信自己是香港人。 广东话是她的母语,香港是她的故乡,她这样告诉自己。每到暑假,她不是要去香港(度假),而是要回香港(老家)。
小悠的父母都在香港,他们并没有打算要移民美国。香港有她熟悉的语言,有她儿时的伙伴,有太多的记忆。
而在美国,小悠每天需要面对的是语言和文化方面的学习。在这里,没有支持自己的亲人,没有帮助自己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并不属于这里。
在进入大学之前,她一直幻想着回到香港工作,并在那里定居。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不时提醒她,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仅仅度过了她生命最初的六年,而且那六年的时光很多已经记忆模糊。
当她大学毕业之后,并没有像当初打算的那样回到香港,而是在伯克利找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用她的话说,这是大家都期待的选择,就像人们期待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
但是这个选择,并没有让她的内心获得平静。名校出身,各种奖状,各种成功的项目,都是贴在最外面的标签。
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卸下这一个个的标签,望向自己的内心,感觉如此孤独。
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哪里是归宿。像水上漂流的落叶,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只能随着水流浮沉向前。
上海之行
在这家设计公司里工作了一年之后,也就是15年的9月份,她获得了一个去上海工作的机会,为期六个月。
在小悠看来,香港文化和中国文化相似之处是很少的。不过,她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去看看自己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期待从同一种族的人那里找到归属感。
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经常因为与别人不一样而受到欺负。这次,她回家了,这里全都是同一种族的人们。她相信既然她和这些人的种族是相同的,那么他们也会在文化上接受她。
然而,有一个因素是不容忽视的:语言。小悠的母语是粤语,在英语环境中长大,但她的普通话,却只能说个“你好”。
因为这次工作日程比较紧凑,她和上海本地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归纳起来,她接触本地人的情况,基本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把她当成是韩国人或者日本人,很少用汉语和她交流。用她的话说,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好像是英语造成了这种效果。
但她的白人朋友,一句汉语都不会说,甚至没有去寻求帮助,就会有很多陌生人主动提出要帮助他们。还希望留下电话或者微信,以便将来可以帮得上忙。同样是外国人,对待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第二种情况之下,本地人会认为她是一个中国姑娘。但当他们得知这个中国姑娘不会说普通话时,会显出一脸的鄙夷: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
有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为了将事情简单化,也为了让自己免于尴尬,她告诉那个本地人,自己是一个韩国人。 起初她也很惊讶,这么轻易就撒了个慌。但是随着这种状况不断重复,她也渐渐习惯了用一个假的身份让自己更加舒适安全。
作为中国人,身在自己的祖国,却迫于无奈去假扮成另一个国家的人,想想还是挺心酸的吧。
她很羡慕许多她认识的中国朋友,这些人不用纠结自己的文化认同,因为那里只有一种文化认同,而且围绕这一文化能找到许多同类。我是谁?对于他们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而明确。
无论小悠身处加州还是上海,为了融入当地,她都努力展示一个自己并不认同的身份。短暂的轻松之后,是更深的困惑,自己究竟是谁?
魂归香港
17年春节,是她六岁离开香港之后第一次回家过年。
在过去的18年间,她曾在其他时间多次回香港。不过小悠明白,春节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候,那些平日里见不到一面的亲戚,会聚在一起,吃很多东西,聊很多八卦。
这次春节见到的很多亲戚,是她在过去五六年间没有见过一面的。这些亲戚,有的会把她当成是她姨和姨夫的女儿,有的会问她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小时候一起玩的那些表兄妹,现在已经到了青年期,吃饭的时候都不放下手机。即便是她相识20年的玩伴,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形成了独特的个性,彼此之间隐约有了距离感。
回到故乡,语言不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自从她少年时期就没有见过的人,和他们的相处,就像是让她对同一个人做第二次自我介绍,感觉到心累。在某些时候,她甚至有一些出离的感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里生活过。面前的每一个人都这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有些事情却从未改变。
她童年最好的玩伴,还是住在她最熟悉的那栋楼里。很多年前,小悠家也住这栋楼里,就在玩伴家下面一层。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棟楼的保安,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但是这个新的保安,没有多问一句就让她进去了。
在等她朋友下来的时间里,小悠和这个保安聊了一会儿,告诉了他自己家22年前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 虽然小悠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们唯一可以聊的话题,就是自己已经多年未曾住过的房间。
他们用最市井的广东话聊天,那种她生命伊始就学会的语言,让这次聊天感觉格外舒服和自在。他们谈论着小悠幼年生活的种种情景,唤起了她对于故乡的最初的记忆,让她体会到了一份久违的故乡的亲切。
这片土地用温柔和爱哺育了小悠生命之初幼小的心,她的魂是安放在这里的。
随着小悠的成长,她的生命被迫或者主动地,与更广阔的世界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连接。其中每一次的连接,都是她身份指纹中细细的一条线。
小悠明白,香港是她身份指纹中最核心也最重要的一条线,但她完整的身份,离不开其他任何一条细小的线条。
她开始有些后悔,之前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更多地了解美国,她却倔强地拒绝了;后悔在上海时,把自己当成一个游客,而没有用心学普通话。
好在她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她会在美国好好工作,更好的融入那里,给这世界创造更多的价值,同时实现自己的梦想;有机会的话,也会再去中国的其他城市,学习普通话,追溯自己祖先的文化。
人们只是碰巧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而已
有人问过李小龙,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李小龙的回答是:
你知道我怎么看待自己吗?我是一个人。我并不是想要显摆什么孔子名言,但是,「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人们只是碰巧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而已。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因为出生的地方和成长的经历,而有了一些不同而已。为了渴望的事物,为了喜欢的人,为了心中的梦想,我们努力在这世上行走着。此刻在这里,下一刻,也许就去了那里。
归人也好,过客也罢,只要坦然接受自己,真诚地与世界连接,就是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