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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半,病房的灯被打开,病床上的我,迷糊中被护士叫醒:“8床,抽血。”
天还未亮,窗外漆黑一团,待护士走后想睡却睡不着了,如蝉鸣般的耳鸣响彻右耳,折磨着我。索性不睡了,翻身起床,旁边儿9号床的大哥已经下楼去遛弯儿了,而10号床的兄弟依旧鼾声如雷。
平生第一次住院,晚上迷迷糊糊没有睡踏实。10月底已是深秋的天气,病房里却有些闷热,说好的冷空气迟迟未见现身,大概是在西伯利亚偷懒了吧。躺在病床上好不容易睡着,却被热了起来,满头大汗,枕头湿了一片。睁眼看看手机,才凌晨一点半,啊…这漫漫长夜,犹如我这右耳,难熬!
站在12楼病房的窗前,极目远眺,太阳虽还未露面,但视野极好。远处的海平面如同一面镜子,映衬着橘色的天空,温柔而安静,海天交际线上矗立着一座小岛,孤独又神秘,太阳即将从它的左边儿升起。一艘巨大的货轮正以极慢的速度在海上航行,给这静止的画面增添了一抹美丽的动线,这是我第二次欣赏海上日出。第一次是在2020年元旦,和朋友们一起及早起床去石老人看日出,迎接新年的到来,那年石老人还是完整的存在,两年后它即将被腰斩。不幸的是看完日出便爆发了疫情,而这次能够看到海上日出却是因为生病住院。巧合的是,两次日出都跟生命跟健康有关,竟然成了我的一个魔咒,发誓再也不看海上日出了。滚蛋吧,日出君!
“8号床早餐。”一位推着早餐车的小伙子敲门喊了一嗓。
办理住院时,护士交代早餐可以预订,只要用微信扫一下床头墙上贴着的二维码即可,一床一码,很方便。昨晚临睡前尝试扫了一下,早餐品种看上去还挺丰富,小米粥鸡蛋咸菜油条包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毫不犹豫地订了一份套餐。不过当早餐摆到我面前时,我却大失所望,包子如瓶盖般大小,一小碗稀饭,这……就是所谓的套餐?幼儿园孩子也吃不饱啊!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奔驰而过。于是决定下楼转转。六点多钟的病房区,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因为人多,三部电梯要等些时间,几乎每层都要停靠。下到二楼,在大堂的北门,有个早餐车,正被一众人围着,叽叽喳喳,我捂着耳朵钻进人群,包子油条火烧油饼小米粥,“嗯,这才正常嘛,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
饭后,床上盘腿而坐,从包里找出书来,却发现带错了。本想住院期间读本小说以度这难捱的日子,结果带了一本社会心理学《社会性动物》,唉,慢慢看吧。
例行查房的主治医师站在病床前,交代我的病情与用药的安排:“你这病情很严重,鉴于已经错过了发病后三天内的最佳治疗时机,所以给你用的激素药量大一些,再有就是会给你用溶血栓的药和营养神经的药。今早验血是要看你适不适合打巴曲霉,如果血液某项指标合格,下午会安排给你打一针。”
“大夫,我这病还能治好么?”我一脸茫然。
“很难!我们先打一个疗程看看。”
“哦…好吧。”
时针拨回到十天前。那天傍晚,坐在桌前安静读书的我,右耳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嗡嗡作响,响声巨大,就像一个电脑机箱散热器装在了耳朵里。起初我并没在意,这种情况以前也偶有发生,但持续时间很短然后就会自行恢复,所以也就没当回事儿了。但这次貌似不一样,几个小时过去,右耳依然蝉鸣严重,毫无减弱的征兆,不过我还是很乐观,安慰自己道:可能是上火导致,火气太大,睡一晚就会好了。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将输液袋挂好,核对了我的姓名后:“打哪条胳膊?”
“唔…左胳膊吧。”
“好的,握起拳来。”护士拍打着我的手背寻找着可以下针的地方:“我是实习护士。”
“没问题,你是实习的,我也是第一次打吊瓶,咱俩都是新人,多有缘,放心打吧。”我开着玩笑,但并不敢看针头。
当我挂着吊瓶正安心读书时,病房里却开始热闹起来。邻床大哥的姐姐外甥前来看望,还带来了午饭,又是排骨又是饺子的,一家人嘻嘻哈哈,让我艳羡不已。而隔床那位呼噜兄弟的妈妈小姨也在病床边嘘寒问暖,让我更加艳羡的是那位小姨竟然还给了一个红包,说着:“收下吧,放到枕头底下给你压压惊。”我已无心读书,看看人家那热闹劲儿,再看看我这孑然一身,孤独之感油然而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作为一个社会性动物,这场景不由地心生悲凉之情,感叹一声:家还是本地的好啊,家人在,亲戚在,有个大病小情的,亲人们都会嘘寒问暖,这就是家的意义啊!为了不受刺激 ,我决定输完液去楼下转转。张爱玲说过: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补充一句,在病房里,更孤独!
中午的太阳直射进来,窗户只能开一道缝的病房,气温骤然升高,右耳的蝉鸣加上这闷热的空气,让人心情躁郁,丢下书本,穿上衬衣,我这个社会性动物要下楼透透风。
捂着耳朵坐在台阶上,周边杂草丛生,在这一小块儿安静之地,除了人工砌出来的蜿蜒小路,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未经修剪的树木,未经处理的杂草,在医院这个难得的僻静之地,却如我的心一般荒凉。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面积不大的地方,院方完全可以把它修葺好,种上花种上草安上座椅,让病人们也好有个散步舒心的地方,生意兴隆的医院怎么会拿不出这点儿钱来修整一番呢?大概院长大人不会来这溜达吧。躲避了病房里的热闹,穿着短裤的我却招来了几只黑蚊子,小腿上被咬了123456个大包,“唉,此处不易久留啊!”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时刻提醒着你生命的脆弱。
突然耳鸣的第二天,本以为睡一觉就能恢复,但早上醒来耳鸣依然严重,躺在床上心头一震:“别再听不见了。”于是打开音乐放在右耳上,果真,除了嗡嗡的耳鸣外,听不到外界任何一点声音了,心有不甘,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紧贴到右耳上,却只听到弱弱的嚓嚓声,那动静就像小时候抱着收音机调频时听到信号很弱的电台发出的声音一样:嚓嚓〜〜〜心里开始紧张,老天爷这是跟我开了个玩笑么?我才四十多岁哎!接下来的几天自个儿总想着坏运气会自行消散,幻想着某天早上醒来一切如初,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无情,在我坚持了七天后,终于忍不住跟妻子说:“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下。”
“啥事?”
“在说之前,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别吓我!”
“没吓你,我病了,有点儿严重。”
“什么病?”
“我听不见了!右耳。”
病房里的日子甚是漫长,在我的耳鸣声中,在我每天验血输液中,在我安静地读书中,时间刻度被放大,度日如年,孤单寂寞冷。社会性动物是需要交流的,偶尔会和邻床的大哥聊几句。大哥姓纪,在家排行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兄弟姊妹关系融洽,因他老小的地位,哥哥姐姐们都无比照顾关心与宠爱,所以这次住院姐姐们每天轮流给她做饭送饭。我也想起疼爱我的姐姐来,可惜,姐姐远在老家呢,况且我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的状况,报喜不报优,是每个背井离乡人的信条。和邻床大哥聊天有些费劲,我俩是同一天在病房护士站办理住院,安排在了同一个病房,我们两个也是同样的病:突发性耳聋。不过,大哥左耳前些年已经丧失了听力,正常的右耳在三天前也是听力突然下降,但不耳鸣,所以现在他的世界是安静的,就像他晚上睡觉时一样的安静。而我,却遭受着耳鸣与10床呼噜声的双重折磨。唉,这个不安分的世界!
住院的第三天,青岛的大姐来电话,说她的寿司柜台要做个广告灯箱,让我帮着联系几家制作工厂,我突然想跟大姐说我住院的事儿。原本想着我的病不想让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们知道,压缩在最小范围内最好,所以住院并没有声张,但经过这几天的心理打击,强烈的孤独感让我忍不住要跟大姐撒个娇:“姐,我现在离你挺近的。”
“你在哪呢?”大姐很诧异。
“你家后面,市立。”
“啊?你在那干嘛?”
“我住院了。”
“啊?你怎么会住院?啥病啊?住几天?”
“七天。”
“你吃饭怎么吃?啊,吃饭我来解决,早中晚我找人送,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儿下午就去看看你……”
和大姐认识快十年了。2014年,我还在广告公司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大姐,要委托我做包装设计,接触多了时间长了就成为了好朋友。这么多年,大姐对我一直关爱有加,用大姐的话说:“我没有弟弟,就拿你当亲弟弟待了。”我常说我在青岛捡了一个姐姐,满满的自豪感。
下午五点多,大姐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房。
“哎,你咋来了?不是不让你来嘛,那么忙。”
“我肯定来啊。”
“我也没跟你说我住在哪个病房啊。”
“我问的护士。”
“呃,你厉害。”
说话间,大姐把一堆吃的喝的放在床头柜上,还说:“我给你订的晚饭,一会儿就到了,那是我认为我吃过的最好的一个美食。”和大姐聊天得知,她租的仓库着火了,为双11备的货物全部付之一炬,今天一直在忙活这事儿,所以才来得晚了些。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都这大事儿了你还来医院干嘛,唉!”
“那不是大事,烧了就烧了,你才是大事!”
“……”
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下楼取餐,大姐一路陪着,回到病房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说:“趁热,快吃吧,我看着你吃。”其实在大姐来之前我已经吃过了晚饭,天色已黑,知道大姐忙没想着能过来。唉,在大姐的盛意面前当然得继续吃,这满满的爱必须吃。
大姐临走时说:“以后三餐我给你订,住院就别减肥了,得吃好的。”
往下在病房的日子,大姐变着花样给送餐来。邻床的纪大哥说:“这个给你订餐的煞费苦心啊!”我笑笑,心里想着:“你是三个姐姐轮流伺候啊,我这才一个。”
我发现住院是个错误,我这个病完全不用住院,不知医院是什么规定,根本不顾及社会性动物的感受。我的右耳耳鸣会跟外界的声音共振,也就是外界的声音越大我这耳鸣就越厉害,所以最好的方式是静养,并且要充分的休息好,而不是住在这嘈杂的病房里。白天乱哄哄心情烦闷,晚上也睡不了个踏实觉,隔床的呼噜兄弟因为严重的呼噜经常导致窒息,才来医院做手术。于是我便倒了霉,那呼噜声夹杂着中间的憋气停顿,左耳正常的我甚是痛苦,这时候我就有些羡慕邻床的纪大哥了,听不见的好处就是能睡得安稳。
周末,妻子终于来了。带着炒菜,水果,陪着去找主治大夫询问病情,陪着去楼下散步。我跟妻子说突然想吃鱼了,想让赵哥给我做鱼吃。妻子表示反对,我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天的痛苦,看到邻床来探望的亲人们,我也想让哥哥姐姐们来看我,我也想让同病房的知道我也有好朋友。看到人家媳妇又是捶背又是捏腿的,我才发现孤单是啥滋味儿。”
拨通了赵哥的电话:“我想吃鱼了。”
“清蒸还是红烧?”
“都行,我在市立住院,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怎么住院了?”
“见面再说。”
“那…明天中午给你做好送去啊。”
“好。”
整整23年,和赵哥从同事成为朋友,是我来青岛认识的第一个大哥。近几年赵哥爱上了出海钓鱼,所以我也偶尔沾光。周日中午,赵哥送鱼过来:“清蒸鲈鱼,我把鱼头和鱼尾给去除了,只留下了最好的,赶紧吃吧。”风卷残云,吃了个底朝天。我抿了一下嘴巴,满足了。
“明天还给你送饭不?”赵哥问。
“不用,我周二就出院了,你们还上班,就别想着我了。”我回道。
“嗯,有啥事就说。”
“好。”
邻床大哥比我早一天出院,头天晚上盘腿对坐,跟我说:“人身上这些零件儿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安装好了的,哪个零件儿出问题都不好治。这住了六天院,我看用的药咱俩是一样的。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好转,我不想治疗了,就这样吧,我要去配个助听器。我看你还挺年轻的,我得跟你说一下,要是耳朵治不好,你就去街道上办一个残疾人证,前年我的左耳聋了后我就去办的,鉴定了个三级,这里面有好处啊,每年街道上有三万元的医疗报销,这些钱是你在医院医保报销后剩下的,再去街道报,还有就是坐公交啊坐地铁啊只要出示残疾人证就都免票,景区也免票,过年过节,街道还上门给送慰问品,每个月还有三四百的现金补助,这要看街道上的财力状况,有的高有的低,不管怎么样吧,政府还是蛮好的,你要是耳朵治不好,就去办个证吧。”我静静地听着,难道我的耳朵就真的治不好了么?我真的就是三级残疾了么?
呼噜兄弟晚上九点被推出了病房,要去做手术,叫来了三个兄弟,妈妈和媳妇陪着,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着。你看,虽然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亲人朋友在身边就会给予莫大的支持与关爱,这是社会性动物所独有的,它维系着人类的情感与生命。
出院前一天晚上,大姐来信息:给你订了份饺子,滚蛋饺子,咱再也不来了。
嗯,出了院就再也不来了!
两个月后写下这篇文章,右耳依然耳鸣耳聋,无论以后还能不能治好,无论世事如何,依旧要用十足的信心与活力,去与之相搏,用对生活、对家人朋友满满的爱意,来抵挡一切惶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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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1日写於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