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名》解释“亭者,停也,人所停集也”,所以亭是给旅人提供休息的地方。一说到亭,会想到和王羲之有关的兰亭,和白居易有关的琵琶亭,和欧阳修有关的醉翁亭。滁州醉翁亭更因为欧阳修一篇《醉翁亭记》世人皆知,成为“天下第一亭”。
苏州沧浪亭也颇有名气,但总感觉缺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是缺少了故事,那座凉亭本来也是有故事的,只是后来遗失了罢。
醉翁亭建于北宋庆历七年,沧浪亭建于北宋庆历四年 ,在时间上还要早。修醉翁亭的人是欧阳修,修沧浪亭的人叫苏舜钦,也是一代才子,当时名声不亚于欧阳修,才气也不弱于欧阳修。
这个苏舜钦有两绝,一绝写诗,二绝书法。诗名和梅尧臣并列,称“苏梅”,书法和周越齐名,称“苏周”。诗风很是豪放,和梅尧臣两人纵横诗坛多年,是一扬一抑,一浓一淡的绝配。擅长草书,他的字受欢迎到这个地步,只要一写,别人就会争相求购,米芾,蔡襄,黄庭坚这些大腕都学过他的字,蔡襄甚至这么说,自己玩书法三十年,最初学习周越,写到摆脱不了俗气后学了苏舜钦,才获得了古人的笔意。
也很可惜,无论他的诗和字,后世人都鲜有提及,名声也鲜为人知。
年少时他如烟花般绚烂,只可惜后来又比烟花寂寞了三分。
他写的诗,无论是“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这样的坦荡气象,还是“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这样的灵动古意,亦或是“长歌忽发泪迸落,一饮一斗心浩然”这样的铿锵情感,都有股浩然的少年心气,像是阳光透过雾霾那样凌厉晴朗。
贯穿他前半生的,始终是这股少年心气,天不怕地不怕,二十岁当荥阳县尉,主管一方的治安,活活打死当地谁也不敢惹的地痞流氓。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上疏奏折言辞激烈,时而评议皇帝大兴土木,时而斥责官僚昏庸无能,时而痛陈官场结党营私。针砭时弊,无所回避,敢道人之所不敢言,当时苏舜钦这三个字,闻名朝野,群小为之侧目。
自古官二代违法乱纪者也比比皆是,苏舜钦出生在官宦世家,先人官位显赫,他志存高远,品行端正,苦读诗书,一点也没有纨绔子弟的迹象,政治上的大作为深受当时政坛巨头的欣赏,更是成为宰相杜衍的乘龙快婿,
写一手好文章,气象恢弘,一扫当世浮靡文风,带来了一股清亮之气;写一手好文字,快意纵笔,纵横挥洒。深受当时文坛巨头推崇,结交者是欧阳修,石延年,梅尧臣,钱修,尹洙这些名士。
当时的他可以说意气风发,心里填满了对家国的热爱,满腔热心。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年少一得志就名重天下的苏舜钦,那时候想必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福兮祸之所伏,在快乐的时候忧愁也会随之到来,年少得志的好处就是天时地利都有了,你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以大展宏图,年少得志的坏处是在余下来的时间里,那个站在巅峰上的你在用尽全力保持自己的时候,还要避开那些可能让你滑下巅峰的嫉妒诽谤诬陷。
可惜,苏舜钦没有避开。他后来所遭遇到的变故,有时候我都觉得十分好笑,像极了黑色幽默。
庆历四年,苏舜钦在汴京邀请自己的好友开派对,赋诗小酌几杯,费用自己出了之后还不够,就变卖了一些官署里以往拆开的信封废纸筹钱,当时有个叫李定的官员也爱好附庸文雅,这个李定也确实不是什么好货,后来污蔑苏轼的乌台诗案也有他的份,当时苏舜钦就很看不起李定这样的小人,一口回绝,回绝就回绝罢了,他还讥笑李定,这是下属们的聚会,你领导来凑什么热闹。
这回捅了个大娄子,李定将苏舜钦聚饮的情况大肆渲染成了公款吃喝。
谣言到处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一传就传到了王拱辰耳里,这个王拱辰身为纠察百官,肃正纲纪的御史中丞,一向秉公办事,自然是向朝廷参了一本罪状。
冯唐说,出名不能太早,太早了很难驾驭名和利。
出名太早的苏舜钦自然缺少磨砺,他的清高放在朝堂上就不合时宜了,因为年少不经事,位高权重之时难免恃才自傲,他有点驾驭不来这样的名和利。时不时上书劝谏皇帝,给宋仁宗造成了不少的烦恼。动不动就写篇针砭时弊的文章,让当权者不知所措。
他的思想太超前了,就是放在一千多年后的现在,也一样超前。
他向往的是言论自由,他代表了读书人自我意识的觉醒。
宋仁宗是个明白人,是不是公款吃喝他心里清楚,是不是公款吃喝,不要紧。
苏舜钦的问题,不是公款吃喝这么简单,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闪耀着思想自由的火花,耀眼地让他睁不开眼,他有点担心了。最终在皇权和个性的选择中,他选择了前者,只能牺牲这个年轻人的前途。
于是大笔一挥,贬为庶人,赶出京城。不是判为死罪,也不是发配边疆,仅仅是赶出京城,也足见仁宗心里的惋惜。
一篓破纸,一场酒席,一个肖小,就白白断送了他十几年的功名。
断送就断送罢了,心高气傲的苏舜钦,从那一刻起就从心底与那庙堂决裂了,凭他的政治资源和人脉关系,想要复出不难,但他不想。
宋仁宗对柳永大笔一挥,“且去填词,要功名何用”,从此柳永在勾栏瓦肆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再也不要功名了,那么现在对我大笔一挥“贬为庶人,赶出京城”,那么我就天涯羁旅好了,那个曾经给我过快乐的汴京,以后再也不会去了。
任何遭遇不公内心决绝的人,都是有骨气的。
那一天,他乘船到了淮河,迎面吹来大风,他写下"吹入沧溟始自由",沧溟即是大海,那片自由海在无际里,那片自由海也在他心里。
这么强劲的罡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一千多年后有首叫《万水千山总是情》的歌里这样唱到“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就唱出了一千多年前淮河边上那个年轻人的心境,即使罡风吹散了他心里的那一片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总是能够寄情山水来度余生的。
积贫积弱的宋王朝向往人间安宁,把南京叫作江宁;向往天下太平,把苏州叫作江平。他过了淮河,经过江宁,抵达江平,被江平一处风景优美的景色吸引了,于是乎,在此安顿了下来,要学一学那陶潜寄情山水,筑了一座亭,取名沧浪亭,“沧浪”二字来源屈原的《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清的时候用来洗头上的帽子,水脏的时候用来洗脚,这是用屈原的话告诫自己要审时度势。
在自己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被贬,无疑是当头一棒,头上浇凉水。经过多年漂泊后,罡风早已吹散了热爱,风尘早已老却了热心,也变得审时度势了,那个咄咄逼人的自我已经泯灭,不再一味执著于清高洁白的理想。这样的理想,世间是无法安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