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十六岁,正在上高二,经历了第一次住院。在树叶早已摇摇欲坠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瘆人的凉意。小学生在家长的要求下,已增添了衣服。医院因为夏季炎热,而敞开的大门也悄悄地关上了。
韩爷说:秋天不比其他三季,它有着独到的哲理感,就和这座灰色的城市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韩爷要把秋天和城市比较起来,但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人总不能什么都知道的。韩爷是我在医院同一个病房的病友,虽称病友,但他的年纪已经不比我爷爷小了,如果我爷爷还在的话。他让我叫他韩爷,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的人都叫他韩爷。
墙外老旧的白瓷砖和墨绿色的生锈大铁门将医院包围起来,给我一种沉重的年代感,医院总共六楼,我住在二楼,外面环绕着成排的香樟、梧桐,树下安置着一些旧桌椅,供病人休息。树之间的间距很短,树枝挨着树枝。夏天时,知了隐藏在浓密的树叶里,叫个没完。现在一看,树叶也已经稀稀疏疏了。医院病房很逼仄,一个房间只能容纳两张床,本来韩爷靠在窗户边,但是他不喜欢看窗外一片孤伶的场景,所以和我换了位置。
韩爷膝下无子,这在我们那边是极少见的。前几年老伴也因脑血栓去世了。韩爷开始变得有些沉默,而且常常生病,开始总是感冒发烧,后来又得了肺结核病,常常往医院跑,所幸最后肺钙化了,韩爷说他能肺钙化是抽烟抽出来的。听说他年轻时候身体一直很好,几乎没进过医院,但人的身体总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下子垮了,然后就再难站起来。
一开始,医院繁琐的入院手续和体检要求将我弄得心烦意乱,可是不久,韩爷便吸引到了我。这些东西被我通通抛诸脑后。琐事总是牵绊着人,所以在琐事中得到的片刻安宁也显得分外珍贵。
韩爷和我同一天住进来的。但父母和姑姑、伯伯之类一大堆亲戚都在医院陪了我很久,以至于我根本没注意到孤寡的韩爷。亲戚都安慰我这是小病,住一段时间,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可是我心里其实一直很忐忑,大家都在安慰我,所以我只好强颜欢笑,将人生活第一次住院看成小病了。
当晚,亲戚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病床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医院离我家并不远,但以前这所医院在我心中,只是一栋建筑,而当住进来的时候,方才感觉命运与此搭上了线。在住院体检的时候,我看见所有窗口都是一行人在排着队,姿态各异,眼神却透露着同一种冷漠。而此刻,我终于也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医院的东西都是白的,床铺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连医生、护士的衣服都是白的,这没有给我任何温馨或者信任的感觉,反而让我感受到了这里的冷冰冰:医生们皮笑肉不笑地交谈病人的病情,时不时盯着病人看一眼,像主宰生死的勾魂官,护士端着装满注射器、小药瓶、纱布这些东西的铁盘,面无表情的从我身体里抽走血液。吊在房顶的风扇没有转动,却依然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床头柜的抽屉拉不出来,像被上了锁一样。侧边印着很多胶布留下的黏渍。桌子上面摆放着食物——却是层层密封了起来,水果也失去了原本新鲜的色泽,这一切都让我反感。同时,我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可能是生病的缘故。
我起身经过韩爷的床位,走到了窗边。月清如水,凉风习习。飘黄的的树叶在淡淡的月光下失去了色彩,悄然落下,寂静无声。其实无声也好,终了也没有喧嚣。秋天让万物重回了平静,只剩道路两旁的路灯孤独的发出微光,照耀这个安静的小城。
“喜欢看外面的世界啊,我和你换张床吧”,我身后这个独身的老人和我说了第一句话。“啊,其实不用了,我也就偶尔看一看”,“咳,年轻人,我还不了解吗,都向往着外边,多自由啊。”边说就边和我换了,其实也不难——不过是将枕头和床单换个位置罢了。“谢谢啊,爷爷”。其实更让我疑惑的是韩爷这么肯定的态度,他就不怕猜错吗?难道是我的心事一点都藏不住。后来韩爷和我说:你知道年轻人和老人最大的差别在哪吗?是眼睛,老年人的眼睛像鱼的眼珠,已经混沌了,你们年轻人的眼睛很清澈,会发光,也藏不住事儿。此刻的韩爷跟我说:“别叫我爷爷,我姓韩,叫我韩爷吧,我不太喜欢看外面,太冷清了,树叶都掉完了。”“哦哦,知道了,韩爷”。“嗯,你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早点休息吧,不然明天疼的都没力气叫”,韩爷说完笑了一下,随后拿起黑色的保温瓶喝了一口水。
手术是在上午,当家人和护士推着我进手术室的时候,拐角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奶奶刚刚点燃一支烟,怕被人看见一样,抽得很急。她明明是病人,却挎着一个包,披散的头发恨不得盖住整张脸。当我经过时,她在慌乱中看了我一眼,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形容这种感觉——惊诧?观察?冷漠?我想不出来。手术的时候医生让我想叫就叫出来,因为不能打麻药,怕影响恢复效果。我将头埋在枕头里,没有大喊。但会在一阵痛苦之后想起那个抽烟的老奶奶。我想,她也有她的痛苦。
我回到病房照例是一堆亲戚包围着,韩爷整个下午都不在。到了晚上,亲戚们都走了不久,韩爷回来了。他见我无聊,问我:“怎么样?昨天睡够了,手术应该有力气叫出来了吧”,“我没叫,忍住了,我在想看到的一个抽烟的老奶奶”,我坦白地讲了。“咳,没见过老奶奶抽烟啊?”,“也有这个原因吧,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就非常…奇怪,我说不出来。”我认真的想了想回答。“人家肺癌了,还不让人家抽两口啊”,韩爷用轻松的口气说,但我分明看见他叹了口气。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
“肺癌了还抽烟啊?”
“烟瘾大啊,活了六十多年了,人都不在乎这个了。”
“家人不管吗?”
“没家人”
“那医生呢?”
“医生也管不到啊,人交钱是来治病,又不是来受管的。”
“那还来医院干什么?”
“不来医院去哪?最后也得有个惦记啊。”
我看着外面的天空,天色还未深黑,暗蓝色的布景映衬出月亮的光晕,此刻显得愈发浓烈,地面只有路灯发出点点寒光,一直延伸到小城很远的地方,汇成了点。香樟和梧桐的花期早过,秋风瑟瑟,看来已彻底入秋了。
韩爷很好说话,但他平时不说话。他会静静的坐在床上思考,然后偶尔跟我分享,他这次住院是因为肝硬化,常年的酒精导致的。有一天,韩爷突然问我,“你说人为什么爱喝酒啊。”
“平时太压抑了呗,喝酒放松嘛。”我想了想答道。
“你喝过酒吧?”,韩爷继续问。
“嗯,同学聚会什么的,会喝点,我酒量不好,喝不了多少。”
“你平时压抑吗?”
我愣了一下,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无法判断我所谓的压抑,是否真的达到压抑的要求。
韩爷见我没回答,继续问,“你觉得酒后会吐真言是吗?能发泄一下平时不敢发泄的?”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随即反问,“难道你不是吗?我觉得人这辈子怎么着都不容易,平时喝喝酒也能理解。”
“咳,年纪轻轻,动不动就是这辈子啦?”,他顿了顿,又很认真的说,“你不觉得,与其说喝酒像剥洋葱一样,会挖掘出人真实的一面,倒不如说喝酒是在发现另一种人格吗?”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啊”,他又停了一下,这次他没往下说了,“算了,你还小,等你以后酒喝多了你就知道了。”韩爷说完,哈哈大笑。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韩爷会跟我聊这个,他总是做一些我想不到的事,说一些我想不到的话。其实他平时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跟我相处算是话最多的时候了。我不知道是否是韩爷从我身上发现了什么,或者就是莫名的信任——我相信是后者,因为我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病在逐渐好转的同时,韩爷的病却在逐渐恶化。但是韩爷还是经常跟我交流,我跟他说我的学校,我的家庭,甚至我暗恋的女生。他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倾听者。这让我感觉很舒适,加上大病将愈,我的话更多了起来。他对我的提问,多是关于这个社会,这个城市,他知道我有很多不能理解的,但仍然会跟我说。他对这个小城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了解这里的一花一木,脚下踏着的土地给他充实,他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留恋。我知道了生活只能从外部摧残一个人,而一个人真正被压倒,是当心里的那种滋生的绝望,战胜心底最后那一丝的希望的时候。人类的感情看似由外而内,实则由内而外。我记得黄昏时候的光线,总会在一天中某个时刻照射在他身上,那时候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不说话,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韩爷手术的前一天,跟我说,他要把肝切掉一部分,好维持剩下来的肝的活性。我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他看出我的不安,反而来安慰我,好像明天是我的手术一样。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说他先睡了,明天还得手术,怕没力气叫疼。他也知道,明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辗转难眠。我轻步走到窗边,残月当空,星星分外明亮,满天星光却给我带来汹涌的孤独感。我看向这座秋意笼罩的小城,沿途排列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展开去,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与灿烂的满天星光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看得几乎出了神,几户人家的窗口还亮着灯。终于,最后一盏人间烟火也熄灭了,人声逐渐远去,俄顷彻底消失,周围的岑寂随即而来。过了片刻,秋风袭来,发出冬天才有的冷冽而严厉的呼啸。我看见韩爷在床上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
手术并不太顺利,原先测好的肝数据出了临时变化,肝没有切下来,而这对韩爷的身体则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他回到病房后,直冒冷汗,我帮他打了装好几次水,他一直在喝水。最后,又是一大口,“好了”,他喝完后用力的放下保温杯说。我在他说完以后,跟他告了别,办理了出院手续,搬出了病房。
繁重的学业使我将韩爷埋到了时光最深处,我缺了很多课,不得不为即将进入高三而拼命努力着。韩爷身体还好着呢,我时不时会跟自己这么说。时光向前走了一年,高考后,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我想要跟韩爷分享。到了那家医院,香樟和梧桐依然围绕,太阳都快落山了,树上还传来不倦的蝉鸣。我轻车熟路的去到那间病房——我一直记得。快进病房了,我想象着斜阳若影,洒在韩爷脸上的样子,他现在该是怎样的一副神情。推开门。房间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我的大脑飞快的思索着,感觉金黄色的光线有些变暗,空气流动的十分压抑。我马上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然后责怪自己胆小,连病人转到哪个病房了都不敢去问。
傍晚时分,我独自在医院楼下等待,等待韩爷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做不了其他事情,我只能等待,我心里有种绞痛的感觉,好像一个人被蒙住眼睛关进了黑色牢笼,然后被推下深渊,不断下坠。我去厕所洗脸清醒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想起韩爷说,年轻人的眼睛澄澈清亮,我注视着镜子里那双眼睛: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清泉,只是透露着一种疲倦。又突然想起那个患肺癌的老奶奶,心里又是一阵绞痛。好像那个被推进深渊的笼子终于到底了。我回到医院楼下,看着二楼那扇窗口,窗口对我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因为在那扇窗口里面曾经住着韩爷,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窗口。他已不在那里。
回家的路上,我才意识到,此刻天已经全黑了,我抬头看了看,依旧是满天星光,我想起在韩爷手术前的那个夜晚,和今晚一样,带给我汹涌的孤独感。然而烟花空散,岁月空流。一切悄无声息。我在等今年秋天的到来。
夹杂着痛苦与自得的精神化生活究竟有何意义,我也不得而知。很多人无法理解生活,认为好像只要规规矩矩的度过,就像一池秋水,微风徐拂时才泛起一点涟漪,来表达对生活的尊敬,这样一生便是圆满的了。有人会知道,虽然它不是日常之为,却也不违为人之道,说不定还会将某些特别的东西拽进你的生活,带入你的意识,将你对自身的看法添进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会改变色调和形状,或多或少,或好或坏。
究竟在生命尽头,最终等待着你的,你知道会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