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 县城最后一位修钢笔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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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路子1988

​老张笑呵呵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继承他的金字招牌,“上海英雄钢笔厂特约修理中心”——我们县城唯一修钢笔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小个玻璃柜台而已。当然,不光修“英雄”牌钢笔,只要是钢笔都修。我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去拒绝,含糊不清地沉默,他有点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你不要以后谁给他们修钢笔呀?

片刻我们都沉默不语,我似乎听到他的惋惜叹气,然后他狠狠地挂了我的电话。

认识老张时我喊他“老师傅”,“张爷爷”,一开始我是他的孙子,现在他却喊我“小兄弟”。他倒是不显老,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和现在一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蹩脚老头,现在还是,我却越来越老,我和他的关系,终于从爷孙熬成了兄弟。他的故事,与我相关的一直和笔有关,和英雄牌的钢笔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个一只笔的故事。

用老张的话,其实他没有故事。四十年代出生,国共内战时他是小屁孩;新中国成立后是个死小子;饿着肚子熬过整风运动;剿匪土改斗地主、中民贫农贫下中农再教育时,他是壮小伙;搞合作社、生产队、伙食团人民公社时,他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大跃大炼钢时,他是青年骨干;知青上山下乡、三年自然灾害、红卫兵文化大革命时,他是第一批响应号召带头冲锋陷阵的领导。

经历了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时代,居然还顽强奇迹般存活了下来。从牛棚改造回来后,发现家人已不在,妻子已失踪,领着儿女过日子。

他凭一技之长在城乡间游走,开始走村串户挨家挨户赚取养家糊口的费用。一开始当补锅匠,补锅补碗,补缸子,补坛子。顺道也干剃头匠的活,剃发,修面、理须、挖耳朵。也弹棉花,修雨伞,后来做磨刀工,接着是收荒匠。收鸡毛鹅毛鸭毛猪毛,收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收书本纸壳破铜烂铁。

他把几十年收荒收的古旧图书和字画一直留着,在背街小巷自家的客厅,开了一个二手书店,店门口左面放了个玻璃柜台专门修钢笔,右面放个大木桌——配钥匙补鞋修雨伞磨刀维修钟表补胎打气……

这一过,就是一辈子。

我问过他很多次,怎么学会这么多的手艺,他说大部分手艺是当年知青下乡时跟着劳苦人民学的,还有些是生活所迫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可具体细节,他不愿过多透露,似乎这是他心里的秘密。我认为年龄大了,在他面前提起过眼云烟,这些往事能唤起他古老的记忆,但是每次都无疾而终,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估计他会带到坟墓里。

我们读书时,拥有一支“英雄牌”的钢笔,是很多人的梦想。为了奖励我考上县城的高中,母亲下狠心花血本给我买了一支英雄100包尖依金笔,手感舒适,笔尖较以往的普通笔要坚硬,出水流畅。不过用久了,也会坏,笔不出水写字如蜗牛爬行,写得手麻脖子酸,写完一看,歪三别扭怎么也不满意,还常常因为满手的钢笔墨水而懊恼。

第一次见老张,我去找他修钢笔。

沿学校下坡,穿过沸腾的菜市场,听着各种鸡鸭鹅鱼猪乱吼乱叫,各式小摊小贩人声鼎沸,三姑六婆大姨夫小姑子的吵嘴喧嚣声。她们冷水冲洗菜叶,把大木板荡起杀鸡杀鸭,开水开肠破肚淘胃冲洗,一路各种流水污秽,路边石块缝隙泥土都是黑色的。

一直下到菜市场连接主干道右侧面,沿青石块铺的小路钻进去,躲过很低的房檐,木质结构有些飘摇,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有几家黑暗的小店嵌在居民楼中。侧身低头到路尽头,有好几家旧书店。老张家在最里面。

四月的雨后的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不过还是有点凉风味道,石板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天空好像也被洗过一样。阳光还没下去,脚下依然泥泞不堪,步履维艰,我的心也沉重,维修钢笔或换一个笔尖,对于一个高中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人的眼睛会拐弯,这是最可怕的地方。还隔好远,就似乎看到那块灰黑木板大匾做成的广告牌——中间靠左用笔画了一个“英雄”牌子的图标,三分之一处用小篆写着:“上海英雄金笔厂特约修理”。字体太过显眼,以至于“二手书画屋”几个正楷稍微有点黯然失色。

店主端着个大瓷碗,坐在大门中间门槛上吃饭,约六十来岁,旁边有个小孩儿,一个膝盖胖得出了小窝窝的男孩,穿着叉叉裤,小鸡鸡被冷得通红通红,卷起袖子,露出胖鼓鼓的胳膊和他排排坐。

老头身子似乎不太硬朗,瘦得背都有些驼了,肚子可怕的凹进去紧贴着背脊,不过看上去很和善,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却粗粗的还很黑很长。看我朝他走去,他躬着背缓慢进屋把大瓷碗放下,过来拧亮了玻璃柜台的小台灯。

他的声音很轻柔,好像故意降低了音量似的,他走路温柔细致的动作,穿着很合身干净的中山装,隐约给人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似乎他曾经是个文人,或者音乐家。他拥有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另一个时代的思维。

现在想想,对,他拥有一种墨水的气质,就是英雄牌钢笔专用碳素墨水的那种气息,让人亲切,也让人舒服。

“小伙子,修钢笔吗?”

“嗯……嗯呐……老师傅”

我有点瑟瑟发抖:“师傅,麻烦您给我配个差点的钢笔头。” 边说边伸手拉扯裤兜把笔拽出来。

他问:“你读高中了,为什么还要配个差的钢笔头?”

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答道:“我家里生活困难。”

他爽快地说:“我给你免费修理,一直到高中毕业。”

……

边说边豪爽地笑,他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和黝黑蜡黄的肤色比较,明显白得太像假牙。

昏黄的灯光照得他脸肮脏苍白,他像是个长在室内的生物,毛孔里满是灰尘烟灰。他的命运写在了他的脸上,满脸是横七竖八的皱纹和疮疤,她们像书本上的狂草,更像看不懂的篆书。

他总是隐隐地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但是又有某种可以隐藏其锋芒的愚蠢——一直傻傻憨厚朴实的笑。

他拿出老花镜戴上,犀利的眼神立刻就变得温暖柔和。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有点小小的变形,拉开了玻璃柜的门把手,很认真仔细的开始检查我的笔。

一般来说,笔帽坏了换笔帽,皮囊漏了换皮囊,若是笔身劈了,就用细细的铁丝打箍,再用小榔头轻轻敲打加固。用钢笔主要是用笔尖,修笔师傅的水平,也就体现在修笔尖上。修钢笔大多是换笔尖、笔杆和皮胆,只要耗费几分钟,花费几块钱,一支破钢笔就获得新生。

他那小小的玻璃柜,里面摆放着凌乱的笔尖、笔杆、笔帽、挂钩等零钢笔零部件,还有小钳子、小榔头和油石等工具。还有一盘一盘的螺帽和螺栓,旧凿子,刀刃断了的小折刀,失去光泽的手表……

不到两分钟他说修好了,随手拿出一张纸,让我写写划划,试试手感。但是他不提,其实他给我换了一个新的笔尖,真正的“英雄”牌的,我一直看在眼里。

我一边平复激动感动的心情,一边说着有劳麻烦谢谢这类的话,腿却不自觉朝他二手书屋踏了进去。

店里窄小的空间其实被塞得满满的,四墙壁都是书架,上面歪歪斜斜堆满了旧书,角落还有无数积满灰尘的画框,中间用砖头堆砌高作“墩”再用门板铺平,放的是报纸书刊,学生教辅资料,中学生课外阅读,世界文学经典等“畅销货”。

店里窄小的空间让人感到有点不舒服,除了旧书旧报旧画框外几乎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吸引我的,就是满墙的旧书。踮着脚尖拿下来,灰尘像是用木棍敲打楼顶晒的被子,洋洋晒晒流了一地。

老张招呼我自己看,顺便翻,便一屁股坐在藤条椅子上躺着。

我回头看老张,他的身体似乎不仅像果冻一样软,而且半透明。光线透过他干瘪的身躯,逆着微微阳光,一眼满是浮尘和飘忽的颗粒,混合着他身体的疲惫、椅子的柔软和从窗外吹来的拂面的微风。

我估计他睡着了,突然间竟然不忍心去叫醒他,只得蹑手蹑脚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怦怦乱跳,急步转身就消失在街头拐角处。

因为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一晚都没睡好,第二天放学后,我又去找他了,我欠他一个道歉一声对不起。

他手里拿着一只修好的钢笔。那只笔笔身是高质量的金属打造,笔尖应该会十分顺滑,无论是观感、触感都很好,有些斑驳的铁锈,一看写起来的手感估计也不会太差。

他给顾客说:“这是款老式钢笔,书写时要先用钢笔在墨水里蘸一下,然后停了一停,3-5秒为好,再开始写,书写完后记得用清水冲洗。”

修笔的中年男人很欢喜,连忙摆手谢谢的同时把钱递了过去。他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然后停了一停,手指一阵战栗,落笔是一个决定性的行为。他用笨拙的小字在纸上画,他手里的钢笔看上去又粗又笨。

笔尖在光滑的纸上纵情地划过,一开始工工整整地写,突然笔锋一转,他的字不再像刚才那样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她们全部开始在纸上跳舞。

中年男人笑呵呵把笔放进了皮夹包,满嘴的金牙格外耀眼,大摇大摆走了。

老张回头来对我笑:“这年头包工头大老板用钢笔的人少哦!”边说边招呼我进店去逛逛。

“我是来给你澄清一下,昨天您睡着了,我就走了,没偷你的书,再次谢谢你免费给我换爱尖哈。”我像第一次当小偷就被抓了现形一样的胀红了额头,脸颊滚烫红到耳根。

像青春年华时恋爱女孩留不住的粉红脸蛋,还粉嫩带着青春痘痕。

“没得啥子,这些都是我收荒顺便捡回来的垃圾,不值钱,再说了读书人偷书不算偷。”老张露着大白牙说。

这次轮到我后悔了,我真应该把昨天淘到的《金庸武侠全集》给搬回去的,还有那本没有名字的“天书”。

老张继续说:“喜欢看书就来看,随便你们怎么看,钢笔用坏了就来找我,下次来我教你修钢笔,以后坏了可以自己修。”

后来我才知道,老张对每个来修钢笔的学生都这样说的,不过当时的确把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我在老张二手书屋翻到一本特别精美的本子。光滑细腻的纸张因为年头久了有点泛黄,这种纸至少十年前就停产了。厚厚的空白皮质笔记本,笔记本有红色的书脊,封面上还有大理石状的花纹。

我用极其低的价格就把她骗到了手,在无数黎明来临的深夜 ,我用这支笔,这本笔记本,写一笔笔漫长的眷恋。拿她誊抄流行歌词,古诗,名言警句,有时也写日记,写随笔,写心情,写青涩时光的喜怒哀乐。

那些纸张折出波浪纹的叠,褶皱泛着墨水的味道,淡淡清香,心里也悠悠静静,抒发自己那无处安放的小情绪。

一回生两回熟,三次五次过后,和老张就混熟了。混熟了有个好处,我可以把成套的金庸古龙甚至没有名字的小说搬回宿舍看完过后顺便帮他高价卖出去,或者把那些小黄书,小黑书一并给他销售了。当然,我中间也吃点点差价。

我觉得老张说的话是假的,他说他从牛棚改造回来后,发现家人已不在,妻子已失踪,领着儿女过日子。哪里去领的儿女?有一回我拐弯抹角问他,他才说了实话:两个小孩是收荒时荒山野岭上捡回来的,看着心疼可怜不忍心,虽然自己也吃不饱穿不暖,但是还是毅然决然留在了身边。

真正的妻儿是被活活饿死的。妻儿先开始吃米喝粥,接着吃糠咽菜杂粮,后来吃野果,野草,树皮,树根,橡胶制品,最后吃泥巴河沙,喝水过日子。

吃太多泥巴河沙过后肚子胀气,大便不通,起先全身浮肿,而后起泡,头发脱落,牙齿松动,四肢干瘪骨瘦如柴,却又挺着圆圆鼓鼓的大肚子。走路都成问题,两只脚支撑不住一肚子和泥巴,慢慢变成四只脚在地上爬,最后在极度饿却又极度饱的虚无缥缈状态下死去。

围着火炉,老张吃力的说着。我看到他脸上蜡黄的沟壑起伏错位,那些眼泪横着流到耳朵根,再从耳朵根流进脖子里,完美避开了他四四方方的脸盘。

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真实,何况还是青春的年龄。

这把我吓了一跳,一时竟无语凝噎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他,也找不到恰当的出口来开导自己,所以我们都沉默了。

后来老张真的教我修钢笔,对于笔,读书时节有一种莫名的眷恋和情节心结。

那个时候会为了一支“合适”的钢笔,想破脑袋去他玻璃柜里面找最合适的“钢笔尖”,找合适牌子的墨水。钢笔笔尖一般都比较细,细的缺点就是,写起来会比较涩,尤其是在不甚光滑的纸面上。所以要不停打磨不断精修,最好的笔尖是正面反面侧面都能出水写字顺滑甚至丝滑,这才是上品。

他教我用很细的“磨刀石”或者“油石”不停磨钢笔尖,磨到满意为止。时间久了写的笔画就粗了,就教我用夹钳锤子小榔头自己动手锤细,用现在的话来说,成品率比较低,经常十来个笔尖才能锤出一个合格满意的行云流畅的爱尖出来。

三不五时也有和我一样的穷学生,来老张书店淘书,因为兜里没钱,一来就赖着不走了,找个小角落不碍事空隙地面一蹲就一天。看得一个个壮志未酬哭哭啼啼的,蜷缩在没有灯光照射的阴暗角落,埋着头啃馒头咸菜。

书没卖到几本,老张倒是很高兴,看到我们这群穷光蛋一天进进出出,手头再忙得事都要停下来冲我们笑笑。我们的存在多少也冲淡了他对亡妻丧子的无尽伤痛,抵消了远在天边儿女的牵挂。

他老是对我们说爱读书的人总之都会考上大学的,他的经验来源是他的养子,从小泡在他的书屋中,书是他唯一的玩具,用厚厚的书垒平当床垫,满墙贴的都是书中的插图。所以他养子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还读了博士,顺利工作留在了大城市。不过他也调侃——读书读多了,现在回来,连地都不会种了。

不过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他胸膛微微一颤,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鼓励和自豪的笑容。 我分明看到一丝悲凉和惆怅。

后来慢慢人就多了起来,我也混了个脸熟,经常吆喝同道中人们周六周日节假日来老张的二手书店帮忙整理书刊。成群结伙的年轻人穿着同一种颜色的校服,聚集在一起,开“白水会”,每个人拿着个水杯喝着白开水,侃天侃地侃女人,也谈梦想说青春聊文学,嘲笑庸俗肤浅的世界,鼓躁青春的热血激情。他们喜欢把梦想挂在嘴边,我喜欢把理想埋在文字里,其实,大家都懂,那时候的理想,就只是单纯地想一下而已,甚至是不合理的想象。

二手书屋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宇宙中心,连接着我们的小小心情和青春躁动。我们卖出去的那些书,等到了毕业季又免费回到了老张的书架上,各种课本教辅资料越来越多,文学读物却越来越少。很多人踏上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的绿皮火车,行李箱里面一定有着一本老张二手书屋的书。

虽然修钢笔我有一手,不过我写字很丑,像小蝌蚪一样弯弯曲曲,就是那种没文化的人特有的工工整整的字体。钢笔是个古老的东西,现在即使签名也很少用到,动手写字已经称得上是标新立异,是在屏幕和键盘统治时代下一点小小情怀。

钢笔是有“表达感”的工具,以及有整笔体现出的厚重感风格。一横一竖彰显着华夏子孙的耿直,一撇一捺见证着中华历史的曲折,横竖撇捺,点提勾折,一个个汉字就产生了。

现在即使签名也很少用到,我是没签名的机会的。可我还是偷偷放了一支,搬了几次家换了好多次的工作,一直没弄丢。只有真正的钢笔才配得上在漂亮细腻的纸张,墨水铅笔根本不配在这样的纸上划拉。事实上,我已经很多年不写字了,也不习惯写字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一开始都是去老张柜台修钢笔,然后赖着不走,最后聚在一起,然后再各奔天涯。主角老张一直都在,偶尔给我们说说他的故事。

结一段善缘,各自温暖。我们似乎得到的更多,老张被温暖的却很少。

老张是个素食主义者,每天喝汤吃米糊,吃些稀饭素菜混日子等死。吃住在书店背后隔层“堂屋”,一天到晚做一切该做的活——做饭、洗衣、缝缝补补、铺床、扫地、打扫书屋——他的动作一向很慢,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做到好了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

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洗洗擦擦、缝缝补补、做饭清扫、擦亮修理,然后还是洗洗擦擦,先为了自己的孩子,然后为了自己,几十年来从未间断。

我们的到来给他添加了一抹阳光,明媚不忧伤。他带给我们的,是整个太阳。

老张会悄悄接济一下我们,他的方法是我们抱出去卖的书,不收取一分钱,卖多少都给我们。自然,这个世界,总有人偷偷爱着你。

不过他也知道,等到了毕业季,那些书基本都会免费被送回来,再一次循环反复。

老张最得意和常挂在口头的事是修钢笔,他也乐于和我们说关于钢笔的一切。他这辈子修的最好的钢笔是我们县城市长的——金钢笔。

市长金钢笔的笔尖工艺、上墨系统一流,这只优质的钢笔,是市长自我风格和品味的体现。白金网格、宝石镶嵌,笔尖由18K白金制作而成……

老张说得津津有味,好像那只笔就是他的:这种笔,握着时手受到笔的一部分压力,刚好抵消写字的时候向下压的力道,平滑过柔和的纸面,甚至一点“沙沙”的声音都没有。

还好他没说这种笔,写出来的字都要好看一点,美观一些。

你收市长钱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收呢?

——他没叫我给钱就好了,我哪里还敢收他的钱,给他修钢笔可是我的荣幸啊。

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地躺下了。后街要拆迁了,这是迟早要来的一天,墙上到处都写着“拆”字,每写一次,老张就拿着毛笔去把它划掉。推土机和挖掘机深夜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没过几天就出现了横幅,横幅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坚决抵制强拆”、“抗议暴力拆迁”、“誓死捍卫家园”。

做思想工作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老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最后被强制架走,不出半个小时推土机就把老张家夷为平地。

他的钢笔柜被埋了,书屋被埋了,锅碗瓢盆吃喝拉撒的一切都没有了,是的,老张一无所有了。

他常一个人坐在全是木板泥巴砖头的废墟之上,沉默不语。来来往往的收荒人身体摇晃着来到他的身旁,问他为什么哭了啊

“家没有了,书屋修理柜没有了,我那些学生怎么办啊?”

路人都相视一笑,说拆迁了好呀,政府又赔钱又赔房,你一个烂摊子有啥可惜的,都说他迂腐弯酸,想得太多了,瞎操心。

老张硬是手脚并用,从废墟中把修笔和柜台硬生生扒了出来。看着那些凌乱的钢笔配件,一个人整理了又整理。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眷恋,也没太多人知道他与学生们的相互依存。自然,也没有人还去修钢笔,提起学校门口修钢笔的地方,二手书屋,大家都叹息,拆了,拆了好几年了,可惜呀!

老张真名叫做:张国民,今年78岁……其实不修钢笔已很多年!

老年痴呆过后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以后我死了,谁给他们修钢笔啊?

老年痴呆过后他常给我打电话:我把修钢笔的柜台送给你,你要给他们修钢笔呀!你再不要,就没人给他们修钢笔了……

最后,老年痴呆过后,他把他会修钢笔这件事也忘记了。我们县,就再也没人会修钢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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