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者与水晶鸟

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卧榻,要供你栖息。

——莎士比亚

黄河大学野生动植物专业的研究生何之舟又骑上破自行车,来到黄河北岸的一块湿地。这是一片古河滩,地势平坦,绿草茂密。每到春秋两季,南迁北归的候鸟停下来足觅食,半空处飘舞着各种各样的羽毛,草丛中蹒跚着各种各样的鸟儿。

有时,何之舟支好相机,拍个不停。然后,打开手机,录下高高低低、错落起伏的各种鸟鸣!有时,他什么也不带,支起自行车,轻轻地仰卧在草丛之中,微微眯上眼睛,聆听着鸟儿的乐音,便仿佛进入了一个让自己神魂激荡的奇妙世界。

今年春天,何之舟在电脑上细细查看自己拍摄的照片,突然,他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他发现照片中有一只别致的小鸟,周身一片雪白,就像一块毛茸茸的雪团,晶莹剔透,熠熠闪光。羽毛是白的,爪子也是白的,甚至尖尖的鸟喙,也亮晶晶如同冰凌。

他叫不出什么名字,甚至也从未有看到过类似的鸟儿。

他找人把照片放大冲洗出来,然后从图书馆借来一大堆鸟类百科全书,按图索骥,一一对照查找,竟然找不到任何类似的鸟种。他又把照片拿给自己的导师来看,导师告诉他,这可能是人类发现的最新鸟种,如果能捉住一只活物做标本,有可能轰动世界。导师鼓励他,一定要设法捉一只活物。

后来,他又来到湿地,并带来了捕捉鸟儿的罗网。他在草丛中缓缓爬行,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发现了那只鸟,那只白色的鸟!

他轻轻匍匐过去,在小鸟半米之外停下,却再也不敢移动,他看到了一个令他震撼的场景:那只白色的鸟翅膀下面软软地卧着两只毛茸茸的小雪球,那是大鸟的子女,两只更小的白色鸟。那只大鸟,仿佛温柔的母亲,一边柔柔地哼着眠歌,一边轻轻地、轻轻地用晶莹的鸟喙给小鸟梳理淡淡的羽毛,满眼都是无比的怜爱,满地都是母爱的金光。何之舟突然伏在地上,止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 他把罗网扔进了黄河。回到宿舍,他又对着照片痴痴地傻傻地想,突然,他脑子里闪出了两个字眼:水晶。他兴奋地给自己的鸟儿取名叫水晶鸟。

再后来,他经常带些鸟食送给水晶鸟,渐渐地,那两只更小的鸟似乎更愿意接纳他,看见他到来,便一齐轻轻扑过来,啄他的手指,啄他的手腕。何之舟听惯了他们的鸟语,竟然慢慢能根据它们音调的缓急长短变化,揣摩出的鸟儿的思想。

他兴奋地大喊大叫,他仿佛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精通鸟语的鸟语学家,他兴奋地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鸟语者。

傍晚,何之舟回到宿舍,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外地一家物流公司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因为专业不对口,他们不能录用他。

这时何之舟接到的第七个类似的电话。在这期间,虽然有些动物园植物园对他表示过兴趣,但看看他的硕士研究生学历,只能忍痛割爱。他也参加过几次公务员考试,不是因为专业,就是因为面试。都没有获得过成功。

第二天一早,他又接到一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父亲说,老家的城市有一所第七高中,缺生物老师。七高的书记,是何之舟三姨妈的侄子的表叔,三姨夫找了他,他答应接收。现在没有指标,但三两年可以解决。父亲还说,已经取出了两万块钱,让他赶快回来,与三姨夫一块儿,去见那书记。父亲还着重强调:那书记姓秦,叫秦寿昌,叮嘱他别喊错了!

何之舟猛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黄河滩干土包上一丛被晒得干黄干黄的狗尾巴草,畏畏缩缩可怜巴巴地伏在地上,甚至被沙粒和微风蹂躏嘲讽。那几只晶莹的水晶鸟,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竟晃成了几只被踩扁的癞蛤蟆。其中一只口角流着血,还朝他翻着呆滞的眼珠。

何之舟突然泪流满面。

过了三天,他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厉声喝斥他,为何把人生大事当作儿戏?为何迟迟不肯回来?

何之舟以为自己眼前还会晃出黄河滩和水晶鸟,但是,他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出现,只是,隐隐约约,他看到了几粒黄沙……

暑假结束,已经剪去了头发,面庞被晒得乌黑的何之舟出现在了汝北市第七高中的校园里。

他带了两个班的生物课。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晶鸟越来越朦胧,他仿佛以另一种姿态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生命中充满了曾经的基因、染色体和细胞等名词,他没有感觉到痛苦,也没有感觉到喜悦。

但校长肖别山似乎格外的关注他。肖别山曾经有几次,把何之舟叫到校长办公室,神情庄严肃穆地询问他许多问题:研究生怎样上课,怎样考试,学位怎样授予等等,一个个问题,一次又一次刷新他大脑中早已模糊的水晶鸟的形象,甚至勾引出他伏在黄河岸边的湿地上,身上洒满水晶鸟的母爱的金光的记忆。他激动不已,不觉比划着双手,想要尽情倾诉……

肖别山立即闪出不耐烦的眼光,冷冷地将他打断,又跳向另一个话题。

后来,肖别山又组织了对何之舟的观摩课,并亲自带队,不仅有生物老师,还有语文数学等科的老师,浩浩荡荡来听课。肖别山甚至不按惯例坐在教室最后,而是跟第一排的两个小女生挤在一起。

何之舟简直有些惊悚,如此近距离面对最高领导的审判,他还没有足够的定力保持从容。所幸,肖别山并不直视他,只是挤在小女生一旁,一会后仰,一会前倾,一会以大拇指关键狠狠地顶着脑门,做一副思想者的情状。

下了课,按惯例,大家都要到何之舟的办公室给他评课,但肖校长脖颈上像打了石膏似的,连脑袋也硬邦邦地一杵一杵地直奔出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课的众位老师也意兴阑珊,纷纷开溜,只留下了两个历史老师,一个是年轻女教师,是他的校友,叫何水清。另一个是面相桀骜不驯,头发恣意飞腾的男老师,叫贾德才。

贾德才对这肖别山消失的方向,鄙夷地道:“这些东西,尸位素餐,连一般听课常规都不懂,当什么领导?”

何水清咯咯笑道:“尽在不言中,尽在不言中。”

何之舟苦笑:“什么尽在不言中?”

何水清向他翘起大拇指:“大师兄,校长对你青睐有加啊!没事找你谈心,专门组织听你的课,是要重点栽培你啊!”

贾德才哼哼冷笑不语,何水清像是愠怒,又像是戏谑:“贾老,你冷笑什么?”

贾德才继续冷笑:“小丫头,你懂什么?”

被晾在一旁的何之舟茫然无措。

第二年开学没多久,何之舟又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就像花房。

肖别山的特大红木办公桌被各种各样的花木笼罩,一大盆美人蕉在桌前款款起舞,桌子上养的是富贵竹,椅子背后是绿萝,膝盖旁种着非洲茉莉,窗台上挂着披披离离的常春藤。

何之舟纳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孤零零的桌子椅子,今天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花房?他不住地耸动着鼻子,细细地分辨各种植物叶子或清凛或淡香或苦涩的气味,甚至清晰判断出哪盆花木缺少光照,哪盆花木施肥太多,那盆花木需要通风。

肖别山见他沉浸于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何之舟见那非洲茉莉色若翡翠,光泽油光,花朵素雅,簇生于枝顶端,幽香暗来,沁人心脾。但根部叶片发黄脱落。他很想告诉校长,很有可能是因为积水烂根,要及时翻盆换土。但当他转头看见校长正脸朝着窗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了。

他讪讪笑着,小心地询问校长有何吩咐。校长例行公事似地又问他:研究生怎样上课,怎样考试,怎样授予学位,然后,从抽斗里抽出一张纸,看了半天,猛然抬头,说道:“何老师,今天通知你一件事,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产生其他想法,学校领导班子也是为了你好。”

何之舟心里一紧,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肖别山接着道:“学生普遍反映,你授课不切实际,脱离大纲,跟高考的方向背离,家长意见很大。学校领导班子考虑,让你暂停上课,先跟着其他老师听课学习,根据以后表现……”

何之舟大脑轰隆一声巨响,他甚至没听清楚肖别山最后一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怎么离开那里的。当他清醒的时候,他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操场里,城市已经睡死在沉沉的夜色中,天上飘着小雨,自己脸上流着小河……

第二天中午,何水清来找何之舟。何之舟在离学校很远的偏僻街道租了一间房子,几乎无人知晓。何水清的到来,使他分外惊讶。

何水清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皙,又喜欢身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给他一种晶莹通亮的感觉,他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师妹。

何水清进来,咚咚咚在房间里溜了一圈,好像很生气地说:“你看你啊大师哥,太邋遢了!烂辈子不叠,烂书扔一床,床底下还一堆烂鞋子。”

何之舟要给她倒杯水,两手一摆:“你那水杯是不是又刷牙又洗脚?”

何之舟哭笑不得:“小师妹,你就直接说你这个师兄是个烂人就行了,师兄挺得住!”

何水清个咯咯笑起来,突然有一脸严肃地说:“老何啊,何老啊,你真是快烂了!世上都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憋在小破屋子里优哉游哉?”

“不就是停课吗?陈景润还被辞退过呢?”

“男人面对的是现实,拥抱现实,才会让男人坚实可靠;女人面对的是理想,只有理想才能让女人有趣味。男人离开生存去奢谈理想,不是妖言惑众便是自欺欺人。这是我的老师说的。醒醒吧,师哥!”

“到底怎么了?”

“我听我们历史组的老师私下议论,为什么让何之舟这个时候听课?因为有人得到消息,今年上面批下来五个教师转正指标,没有你啊老何!”

何之舟顿时如被冰雪,半晌无语。

何水清又道:“得到指标的几个人,学位都没你高,有些还是自学本科,学校怕你不服气,怕你告状,先找个借口,把你拿下,堵你的嘴,也堵大家的嘴!”

说完,何水清起身要离开,临行,又道:“快去找校长,好好争取,妹等你好消息。”

何之舟苦苦一笑:“咋感谢你呢?”

何水清又笑道:“谁让我们是师兄妹,又都是老何家的人呢!”

何之舟来到学校,他没有去找肖别山,径直去找秦寿昌。到了秦寿昌家的楼道,他突然有些心虚,身上好像缺少了什么零件,两只胳臂总是平行甩动。他检查了自己上上下下,又想了良久,奔出楼道,跑向门口的小卖部,把衣袋里的钱全倒出来,只够买两条不上档次的香烟。等小卖部老板用黑色塑料袋包好递给他,他甚至还有些迟疑不决,但他宽慰自己:已经扔了两万垫底了,好歹总说得过去吧?

敲开了秦寿昌家的门,秦书记亲自给他开门。秦书记穿着带松紧带的蓝色大裤衩子,上面是一件发黄的白色运动背心。

这样的形象,倒让何之舟觉得几分亲切。但走进客厅,何之舟又感到别扭:整个屋子的装修几乎武装到牙齿,从门口开始,是一个高高的鞋帽架,每一个墙体棱角都用米黄色的木板包裹,转过墙角,并排摆两只高大的景泰蓝花瓶,瓶内插着足以乱真的塑料鲜花。大花瓶一侧,满满当当迪塞着一套臃肿的大沙发,沙发前各一张黑木茶几,茶几两侧又摆了两盆高大的富贵竹。另一侧电视柜上是一台大彩电,上方墙上挂一幅木框山水画,几只小船,飘在无边无垠的水面上,就在水面的位置,书写着一个斗大的草字“忍”。

客厅里堵塞拥挤的感觉,一下子涌到了何之舟心口,他觉得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简直可以被挤压成两件家具。但他还是窝进了沙发当中。

何之舟开门见山:“秦书记,我听说,上面批下来几个转正指标,却没有我。”

秦寿昌呵呵一笑:“小道消息害死人。不要听,不要信,更不要传!上报指标的时候,我亲自看了名单,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硕士研究生没指标,谁敢!”

何之舟还能说什么?但何之舟却没有一点信心。一年多的经历,他似乎明白了许多。

见何之舟闷闷不语,秦寿昌抓起茶几上的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道:“我找办公室主任落实一下。”

电话接通了,秦书记问转正指标都谁。何之舟支起耳朵仔细偷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秦寿昌突然大骂道:“一帮子混蛋,办公室报上去有何之舟,上面肯定按我们递交的名单审批,怎么单单把何之舟漏掉?”

何之舟突然空虚地放松下来。又听秦书记喉道:“名单都经过谁的手?什么?是校长交上去的?”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了,秦书记也不出一声,但他仍然牢牢地攥住话筒,摁在自己脸上,世界刹那间定格在何之舟眼前……

下午,又听了半天课的何之舟很晚才从办公室出来,在大门口,顶头撞上了贾德才。

贾德才随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走,跟哥到外面喝两杯!”

“不不,还有点小事……”何之舟觉得自己跟他的交情还不至于跟他混吃混喝。

“走吧,吃喝事小,听格给你讲些故事。”

他们来到一个路边小吃店,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贾德才一边倒酒,一边说:“从前,一个屠夫每天起大早去卖肉,每次都遇到一只狼挡在路口,屠夫毫不犹豫,割下一块肉扔过去,那只狼便让开道,兴冲冲地衔着肉跑开了……”

何之舟恭谨地仰望着他,听他的下文,但贾德才却说“完了”。何之舟大感意外:这算什么故事?

贾德才笑道:“以老弟的才学,悟不透这个人生的譬喻吗?”

何之舟突然醒悟过来。他嗫嚅道:“我扔过去两块肉啊!可为什么仍不让开道呢?”

贾德才大笑:“屠夫年老了,屠夫的儿子子承父业,却在路口遇到了两只狼,屠夫的儿子一口气扔过去两块肉,看见两只狼去抢,自己便兴冲冲地走开了。可没过多久,有一只狼突然从身后扑向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后颈。”

何之舟一阵痉挛,忙问:“为什么?”

贾德才道:“这是狼学。你扔过去再多的肉,只被头狼霸占,其他的狼冲过去也会被粗暴驱赶,所以被驱赶的狼迁怒于卖肉的人,就会袭击你!”

何之舟脊背发凉,他研究过鸟,没有研究过狼。他觉得狼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无法置疑。他对自己被咬住后颈的结果,竟然渐渐平静地接受了。他来这所学校,第一步就走错了,他没有跟校长打过任何交道,从头到尾只知道一个书记。

何之舟感慨地说:“多谢贾老师指点迷津,但我已经没更多的肉了,而且,我憎恶当初我曾经与狼交易。”

贾德才沉沉一笑:“老弟,你会错了我的意思。我老贾被人称为‘三不敢’,啥叫‘三不敢’?学生见了不敢调皮,同事见了不敢放肆,领导见了不敢招惹。我老贾怎么敢这么牛?三不求:不求财,不求权,不求名。我这样做人,怎么能够教诲年轻人去迎合邪恶?”

“那贾老师的意思?”

“有压迫就有反抗,有邪恶就有斗争。世界历史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整理:如果邪恶盛行,正义必然迅速壮大!”

何之舟默不作声。贾德才并不在意,又给他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第二天。

何之舟像往常一样跟着别的老师听课,忽然听到教楼走廊里传来尖厉粗俗的叫骂声。什么小妖精狐狸精臭不要脸的之类的被女人们烂熟于胸的破词汇像烧红的铁丝窜入他的耳膜,学生顿时精神振奋,纷纷鸭子似的将脑袋伸出窗外,讲课的老师教案一扔,第一个窜了出去。何之舟也跟了出去,看见衣着相貌很有档次的一个女人正对着另一间教室狂吼,何水清立在门口,表情很沉着,但眼里含着泪,双手在颤抖。

何之舟一步赶将过去,一把攥起那女人的臂膀,一边往楼下拖拽,一边好言相劝:“大姐,消消气!有话到办公室慢慢说。”

那女人突然雄起,猛然挥臂,将何之舟甩了个趔趄,转头骂道:“你别在这里充好人,你们七高没一个好东西。女老师只会勾引别人的老公,男老师只会睡别人的老婆!”

何之舟怒不可遏,一把将她推出很远:“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神圣的教育阵地,你这疯子,污言秽语,吵吵嚷嚷,破坏教学。我立即报警,看你猖狂几时!”

那女人一边向楼梯移步,移步骂骂咧咧:“你算什么东西!我找你们校长去!”

仅仅隔了两天,何水清被停课。

那天下午放学,何之舟给何水清打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

何水清赌气地道:“什么?吃饭?你不是又要来抚慰我的受伤心灵吧?免了,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吧。”

何之舟笑道:“我的心灵还需要抚慰呢,哪有心情抚慰你!我最近研究姓氏,我发现咱们真是一家人。要不要听听?要听?七点来‘高富帅’小吃店。”

何水清也笑起来:“还高富帅,我现在是屌丝。”

二人来到高富帅,何之舟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学着贾德才的样子给何水清倒上酒,说道:“从前,有个何仙姑……”

何水清抬手在肩膀上给他一巴掌:“何仙姑的后代变成了凡人,一个何之舟,一个何水清!我早猜出你没正经。”

何之舟叹了口气:“前天怎么回事?”

何水清毫不隐藏:“我爱他!”

“什么人?”

“银行里的。”

“网上认识的?”

何水清异常冲动:“你可以尽情发挥你的想象,把我想象成一个单纯透明任人欺骗的傻子,也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烂女人,整日出入什么酒吧宾馆舞厅。可是你错了!”

何之舟笑道:“我没有想象力,也不刻意去想象。我只想听听故事。”

何水清支起下巴,凝视着窗外:“他叫李昂。那是一个星期天,天上飘着小雨,我心情郁闷,就骑自行车,冒雨去郊外散心。到了一座小桥,我看到了一个人,正斜靠在一辆黑色小汽车的车窗上,凝神贯注地望着河面的水花。他长长的黑发被雨水冲散,凌乱地披在额角,雨水顺着发丝流向鼻梁,像两条白玉挂在脸颊。他的眼神如此专注,专注得令人心碎,那一朵朵的水花,为什么会将一个人的魂魄勾住?而且得的那么远,那么飘,那么超凡脱俗?何之舟,为什么?”

何之舟无语,他想起了自己伏在黄河滩上,凝望着水晶鸟泪流满面的场景。

何水清幽幽地道:“因为水花中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一片洁白,天是白的,地是透明的,人也是透明的,花花草草也是一种透明的绿,人和人之间没有语言,人们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心灵,只用眼神,就可以完全明白彼此的思想和感情,那个世界,多么令人神往!”

何之舟竟然浸出了泪花。

何水清仍然沉浸其中:“我渴望这样的世界,我做梦都活在这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我终于又遇到了一个同道!我怎么可以将他错过?”

何之舟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再说下去,他会毁掉这个女孩的水花世界,从而毁掉她整个人。所以,他不敢告诉何水清,她那个水花世界的男人,是何之舟一个高中同学的顶头上司。那个高中同学说,他这个上司,当年是个中学老师,娶了局长的女儿,跳出了教育行业,听高中同学说,他的上司有数不清个女人。

但何之舟并不死心,他问她愿不愿意听听他的故事。何水清点头。

“黄河北岸的一块湿地,我发现了一只别致的小鸟,周身一片雪白,就像一块毛茸茸的雪团,晶莹剔透,熠熠闪光。羽毛是白的,爪子也是白的,甚至尖尖的鸟喙,也亮晶晶如同冰凌。导师告诉我,这可能是人类发现的最新鸟种,如果能捉住一只活物做标本,有可能轰动世界,发现这个鸟种的人,可以一夜名扬四海。导师鼓励我,一定要设法捉一只活物。

后来,我又来到湿地,并带来了捕捉鸟儿的罗网。我在草丛中缓缓爬行,果然,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发现了那只鸟,那只白色的鸟……”

何水清惊恐地问:“你捉了?”

何之舟违心地狠狠地点了点头。何水清手指着何之舟的鼻梁:“你你你……怎么可以……”

她突然笑了:“你没有下手,要不,你现在为什么还在这里?”

何之舟叹道:“你就是那只水晶鸟!或许,你身旁的人类,好多人都身上都藏着罗网……”

“但你没有!李昂也没有……”

过了两天,何之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教导处副主任殷先任打来的,要他晚上七点到高富帅小吃店,跟他谈谈教学的事。

何之舟心想,谈教学为什么要小吃店去?又发生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已经停课了,难道还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他忐忑不安地按时赴约,见殷先任还没有到来,就跑到书报亭买一份报纸,站在小吃店门外的大树下面,心事重重地等待。

很久,街道口走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梳着背头,戴着墨镜,倒剪两手,踱着方步,旁若无人地走来。

何之舟迎上去,那人大手一挥,热烈地与何之舟握手,然后顺势推着何之舟进了小吃店。

他一进门,大喝道:“老板娘,雅座!”

老板娘把二人领进一个套间,就势递来了菜谱。殷先任接过菜谱扫了两眼,往一旁一扔,严厉地说:“有什么有特色的菜,捡上档次的,弄四个,酒就拿最贵的,两瓶。”

何之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来,也不便多言。

老板娘走开,殷先任摘掉墨镜,客客气气地道:“何老师啊,你是咱学校学历最高的老师,你业务能力学术水平有目共睹,我今天就是来向你请教的。你对学校教学有什么好方法好建议一定好好给我上上课。”

何之舟有些受宠若惊,心中隐藏多日的被停课的酸楚顿时释放了许多,他连连道:“一定一定。”

殷先任道:“我觉得,七高教学工作一直搞不好,关键在人,小何,你觉得呢?”

何之舟不住点头。

殷先任又道:“人的问题出在哪?一个字:贪心。”

何之舟渐渐感觉出他话里有话,更不敢纠正是两个字。

“你比如教导主任钱英高,不经学校允许,从非法渠道给学生订购大量练习册习题集,收取回扣二十多万,这是犯罪啊!这样搞下去,教学质量能上去吗?”

何之舟脑袋嗡嗡直响,这些事情,不该他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而且刚刚被停课的年轻教师知道,而且,还是一个校方的中层领导面对面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从小处讲,学校前途关乎每个普通老师的前途,皮之不存毛将焉在?从大处讲,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脊梁,是社会的良心,知识分子如果都袖手旁观,这个社会就完了!”

何之舟沉吟不语。

殷先任又道:“当然,各人都有各人的考量,不能勉强。”

何之舟低声问:“我又能做些什么?”

殷先任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一卷打印纸,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何之舟去看,何之舟见那是一张打好表格的白纸,每个表格上都签上了名字,便松了一口气。

殷先任说:“这是举报材料,大家都签了名。考虑到何老师是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所以,才特意叫上你。”

何之舟轻松地道:“没问题。”

殷先任就掏出圆珠笔递给他,但最后一页已没了空隙,殷先任就往前翻了一页,那一页还有一段空白,何之舟运足气力,在那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上了“何之舟”三个大字。

殷先任满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了期末,学生刚刚离校,何之舟跟其他老师都忙着评试卷。就在此时,他接到学校办公室的电话,要他到会议室来一趟。

到了办公楼,所有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瞄他,仿佛他背后生出了翅膀似的。他顾不上多想,匆匆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一个也不认识。

那女的脸型瘦长,眼睛很细,脸色暗白,给人一种阴冷的的抑郁感。她向何之舟欠欠身子,发出一种丝玉般柔滑的声音:“何老师吗?请坐。”

何之舟坐定,那女人道:“我们是纪委的,接到你的举报信,纪委领导很重视,今天我们就是专门来向你了解具体情况的。”

何之舟心里咣咚一声,觉得像被人一脚揣进了悬崖。他暗想:怎么是我的举报信?几十个人都签名了!难道就因为我是研究生学历?

他忙乱地斟酌着词句:“不是我个人……是几十个老师联名……”

那女官员和蔼地笑着:“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具体情况,我们今天的调查是保密的,连你们的校长书记都不知道我们干什么。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真的,是几十个老师联名。”

女官员将稿纸下面的一沓子东西递给他,他粗粗扫了一眼,见是打印的举报信,他翻到最后一页,脑袋仿佛瞬间爆裂了:大半页空白纸上,“何之舟”三个字如龙飞凤舞。

他又一页一页地查找,想翻出那张打好表格,每个表格都有签名的白纸,但怎么也找不到。

何之舟突然想起来了,那张签名的表格纸,是学校行政人员的签到表。也就是说,殷先任拿了一张签到表做幌子,骗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名,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他何之舟一个人在举报信上签了名!

“殷先任,我日你先人!”何之舟听见自己耳朵里有咕咕的鸟唱,胸脯上有眼镜蛇咝咝鸣叫,忍不住低声骂道。

那女官员好像听到了动人的赞美,眉开眼笑地说:“何老师,你在说什么?你说你是什么人?”

何之舟明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转眼就成了栽赃诬陷。即使把问题全推到殷先任身上,他也逃脱不掉诬陷的嫌疑。

所幸,他的办公室许多老师桌子上都堆了许多练习册习题集,那都是盗版资料。他要求去办公室抱几本过来。

两男一女点点头。

没过多久,老师们中间便传出了爆炸性新闻:教导主任钱英高被抓了。

紧接着,又传出钱英高扯出了书记秦寿昌的什么烂事,秦书记也被调查了。

又过不久,学校宣布殷先任代理教导主任。

学校动静越来越大,何之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心口整天抖得像一只掉在雪地里的没长毛的小鸟。他无法承受这些重压,决定明天出逃,赶快逃回老家去。

晚上十一点多,他的手机午夜凶铃似地响起来,他惊骇地跳了很高,很久才缓过神来,去看手机上的号码,是一个陌生电话。他打开手机,听出是贾德才的声音。

又过了几天,学校传出了更大的新闻:十几个老师集体上访,要求处理殷先任。殷先任的问题一大堆:私自给学生订购辅导材料,收取好处;采取欺骗手段炮制虚假举报材料,对敢于批评他的教导主任钱英高进行诬陷报复;蒙蔽欺骗校领导。

乱哄哄的氛围中,学校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书记校长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由一个副校长全权负责。

何水清参评中教一级,她听了听参评条件,至少要有七八个证书,她一个都没有。就叹了一口气:再等几年吧!

她闷闷不乐地步行回去,赶往自己租住的小屋。经过高富帅小吃店门口,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阵喧闹,突然想起了多日不见的何之舟。她找出了何之舟的号码,摁动了拨号键,里面传来悠长的嘟嘟的声音——

“这个臭师兄,竟敢不接老妹的电话,我一直打打打,打得你乱七八糟!”何水清拉开架势,任凭手机一直嘟嘟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回音,是一种疲惫邋遢的声音:“师妹……我老何……在玉米地,睡着了……你在哪?”

“在玉米地能睡着?跟谁呀?”何水清大笑。

何之舟也艰涩地笑道:“跟一地的玉米棒子。不过倒是梦见了一只水晶鸟,翩翩起舞在身边……”

“水晶鸟?你曾经说过我是水晶鸟。怎么可能会梦见我?”何水清故意逗弄他。

何之舟哼哼啊啊半晌,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又过了一会儿,何之舟问起学校的情况,何水清道:“老贾还在告,肖别山躲得无影无踪,秦寿昌正在收拾殷先任。”

何之舟又问她自己的情况,何水清:“评职称市里的证、省里的证、教学的、教育的、辅导的乱七八糟的需要七八个,老妹哪有?”

何之舟沉吟一会儿,说道:“市教委教研室专管发证的副主任老安,是咱黄河大学的老校友,也是学历史的,爱吃爱喝爱玩,嘻嘻哈哈,人很厚道,你抽空找他聊聊,师哥长师哥短的,说不准他一高兴,会给你弄十个八个红本本。哎,女人有理想才有趣味,女人能面对现实才有盐味。醒醒吧,小妹妹!”

“好,我去找老安,他如果不给红本本,我跟你老何没完。”

何水清进了教委的大门,大大咧咧地逮着人就问“教研室的老安在哪”,经别人指点,何水清上了二楼,找到了安主任的办公室。

何水清问安主任在不在,只见从办公桌一片袅袅青烟之中,抬起了一张中年男人脸,倒背头,瘦长脸,一双眼睛久经烟熏火燎依然炯炯闪亮。他看清门口站着一个清新优雅的女孩,立即起身,快步出迎:“我就是,你是……”

“我是七高的何水清,跟何之舟是校友,他让我来找你。”

安主任仿佛喜从天降,激动得几乎手足无措,甚至几次想要挽起何水清的臂弯,但又很节制地收回手:“哎呀呀,小师妹,快坐快坐,老哥给你冲一杯铁观音!”

他给何水清拉把椅子放到办公桌前,又把自己的座椅拉到何水清对面,几乎脸对脸地凝望着水清:“该评职称了吧?证书都齐了吗?”

何水清嗅到了他周身散发出的浓烈的烟味,却看到了他那洁白如银的牙口,心中暗暗诧异:这么一个嗜烟如命的人,怎么能有这么白的牙齿?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更是困惑不解:这么一个烟熏火燎的男人,怎么眼睛还会那么乌亮?

听到安主任的问话,她惊醒过来,连忙道:“哪呢!这不,来求安主任了!”

安主任兴奋地道:“没事,好说,小妹开口,老哥只能遵命!”

何水清暗:虽然是师兄妹,可您老的年纪跟我爹差不多少,您饶了我,别叫我小妹了。

安主任拉开抽斗,一把抓出一沓子证书,一页一页地念道:“这是优质课证书,这是优秀班主任证书,这是论文证书……”

读了一半,他突然把证书放到一旁,目露关切地问:“小妹,前几天你那事情处理好了吗?要不要老哥出面……”

水清一惊:“什么事情?”

“一个疯女人闹事……”

水清脱口骂道:“何之舟嘴真烂,竟然到处宣扬……”

“不不不,你想想,市里就这么几所高中,哪所学校出了稀罕事,很快都知道了。”

水清无地自容,心想什么证书不证书的,给老娘个校长也不要了,就立即起身要走。

安主任忙道:“好好好,咱不说这些了。我马上给李主任打电话,他拿着公章。我这里的证书都没有盖章呢!”

说罢,安主任打开了手机,停了片刻,对听筒说道:“老李,来一下办公室,我要用公章。什么,需要四十分钟?你保证四十分钟一定赶到?那好,我等你。”

他关上电话,又坐到水清面前,柔柔地道:“老哥是过来人,关心关心小妹的私人问题,不见外吧?”

水清实在觉得太暧昧,一时又无恰当回答,只好也很暧昧地点点头。

安主任竟然伸出手搭在水情的肩头:“成熟的男人给人感觉的是从容,是韵律,是风霜历尽之后的洒脱。但是,很多成熟男人背后常是阅尽春色之后的荒凉和淡漠,甚至是游戏和戏弄……真正的成熟男人,不仅怜香惜玉,还会有一种情怀……”

何水清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读懂里面究竟是父爱还是其他,但她突然发觉那只手在缓缓下移,下移,停在了她系在后背的胸罩的带子上,一个手指沿着带子华丽地划了一道音符……

何水清霍然起身,抡圆胳膊,啪,一掌盖在老安的脸上,转身冲了出去……

躲了几日的肖别山突然出现在校园里。整日眼巴巴望着楼道口的殷先任首先发现了校长,便立即尾随过去。

肖别山坐到大办公桌前,故意不去理睬殷先任。

殷先任拉了一把椅子,隔着那一大株美人蕉,跟肖别山并排坐下,肖别山对着美人蕉低吼:“你来干什么?你向我保证,打掉这个打掉那个,会不动声色,含而不露,结果呢?学校乱成一团,将我置于火山口上,你还有脸来见我?”

殷先任嘿嘿一笑:“我们……”

肖别山立即打断他:“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我不允许你扯上我!”

“是是是,是我忽视了贾德才。不过,贾德才是小菜一碟……”

肖别山冷冷地盯着美人蕉:“别在我面前吹得云山雾罩,做起来网兜抬猪娃处处露蹄爪。”

殷先任从美人蕉后闪出半个脸庞:“对付最凶恶的对手,有两个办法:一是消灭,二是招降。消灭对手难度更高,代价也更高,招降对手难度最低,代价也最低,但失去的是全部。”

“你别给我玩玄虚,那一套没用!”

殷先任又笑:“还有一个办法:招安!”

“招安?”

“如果一个人到别人家里存心闹事,主人却满面笑容,给他摆出一桌丰盛的酒席,请他吃请他喝,闹事的人会怎样?”

“怎么招,怎么安?”

“向教委要求,任命贾德才当教导主任!一旦官帽压身,他不就牢牢控制住了?”

肖别山沉吟许久:“那个人清高,孤傲,桀骜不驯,会老老实实接受任命?”

“古代诗人哪个不清高?李白杜甫哪个不清高?可又有哪一个不期盼乌纱锦衣?”

新学期开学,第一道全体教职工会议上,肖别山宣布了几项任命:贾德才担任副校长,主管教学,殷先任担任教导主任,何之舟担任教导处副主任。

大家对前两项任命早有耳闻,都很平静,但对于何之舟咸鱼翻身,而且立马活蹦蹦乱起来,实在大感意外。

肖别山宣布,由贾校长安排本期教学工作。贾德才从职工席上起身,快步走向主席台。到了何之舟眼前,他意味深长地冲何之舟一笑。

坐在何之舟一旁的何水清看到了贾德才的眼神,低声问:“老何,老贾跟你做了交易?”

何之舟茫然摇摇头。

何水清突然顿悟似地道:“我明白了,老贾怕他势单力孤,把你硬拉上去的!”

何之舟艰涩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殷先任热情地将何之舟领到教导处,给他安排办公桌,甚至用巴掌亲自擦试椅子。何之舟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地,跟他嘻嘻哈哈。

中午放学,办公室只剩下何之舟,他还在副主任的座位上流连,何水清推门进来,张口就叫道:“哟,何大主任,忙着呢?”

何之舟笑着给她拉来一把椅子,向殷先任一样用巴掌擦拭一番,请她坐下。

何水清重重地坐上去,恨恨地道:“学校为什么还不让我上课?”

何之舟惊讶地:“不是聘任制吗?自己找课头啊!”

“找了,每个年级都要求聘任在名单的人员,可哪个年级都没我的名字!”

何之舟打电话找贾副校长。何水清抬手摁动了免提键。

“哪位?”

“是我,何之舟。我问一下,那个何水清怎么安排的?”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办公室有别人吗?”

何水清连连摇头,何之舟为难地支吾道:“没……没有。”

“我告诉你,别外传,别让她知道,教委的老安你知道吧,他打电话来,说小何到教委吵吵嚷嚷要证书,大哭大闹,辱骂领导,影响很坏,要我们慎重使用此人……”

何水清对着电话刚要大喊,何之舟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连忙挂上了电话。水清眼里浸着泪:“你为什么不让我辩解?”

何之舟将她摁到椅子上:“喊几声能擦净自己身上的脏水吗?”

何水清挣脱起来,呜呜地哭泣着跑出了办公室。

何之舟叹道:“水晶鸟啊水晶鸟,我把你引入老安的了罗网!”

傍晚,何之舟来找水清。何水清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神情平静了许多。那个一见到他就师哥长师哥短叫个不住,咯咯笑个不停的水晶鸟不见了,河之舟既茫然又心酸,一坐下来就垂下了脑袋。

“没什么,我想开了,地球还在旋转,太阳照常升起,不要担心我。”水清反过来安慰他。

何之舟艰涩地说:“要不,找找老贾?你们都是教历史的……”

水清惨然一笑:“你让我找老安,遇到了一个禽兽。你让我找老贾,是想让我掉狼窝啊!”

“不不不,对老贾的人品应该有信心,他一个无欲无求的旷达之人,该不会曲意逢迎一个区区教研室副主任。”

水清沉默不语。

第二天下午,何水清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茫茫人海,人人行色匆匆,除了经常有污秽的眼睛在她前胸扫来扫去,几乎没有人关注她。她备感寂寞,仿佛置身于死寂的沙漠。

她突然想起了何之舟的吩咐,突然决定去找老贾。

老贾不在办公室,水清不想打他的手机,害怕他一口回绝,准备去他家里。

老贾在四楼。水清爬上四楼,手指放在门铃上,却迟迟疑疑不敢摁响,教研室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更让她恐惧的是老贾的爱人在县城工作,每周周末才回来。

正在徘徊瞻顾,她忽听楼下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上来。何水清连忙踮起脚尖,轻轻地跑向五楼,心口通通通地跳个不停。

老贾家的门铃响了,铁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接下来是低低的对话:“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快让我进去。”

何水清伏在楼梯上,向下窥探,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哧溜滑进门缝,裙子的下摆像一朵艳丽的花,摆了几摆,便悄然而逝。

河水清突然羞得满脸滚烫,想行窃的小偷似地轻手轻脚地逃出去,除了楼梯口,才长舒了一口气。她却突然充满恶意地笑起来:“好一个无欲无求的高人!好一个云遮雾罩的神人!”

她突然又产生了一个她自己觉得异常卑劣的念头:堵在门口,揭穿这些丑陋的男男女女,让他们个个出尽洋相,丑态百出!

她往回走了几步,但突然恨恨地给自己一巴掌,拔腿向外面跑去。

何水清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仰面躺在床上,像一个僵尸,竟然没了思想,好像连眼睛业不会眨动了。

一会儿,手机的铃声响起,铃声是那首很凄美的《窗外》,她竟然没有反应,仿佛是一种跟她毫无关联的天外之音。

手机仍然执拗的唱着: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悄悄的爱过你这么多年,明天我就要离开。

何水清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遽然坐起,摁动了接听键。听了片刻,她懒洋洋地把手机扔下,走出了房门。

刚离开小屋,突然下起了大雨。

风狂,电闪,雷鸣,苍天破,雨如灌。

晚上十一点多,何之舟仍在全神贯注地观看电脑上的图片,总共十几张,都是黄河滩上的水晶鸟,有蹒跚学步的,有引颈欢歌的,有凝神思索的的,他脸上挂着泪,却嘿嘿笑个不停。

窗外的豪雨,窗外的树吱嘎蹦蹦断裂的声响,窗外街道上哗哗的水流,仿佛跟他无关。

突然,门外传来了粗野的踹踢房门的声音,风雨伴随着凄厉的嘶叫:“何之舟,开门!”

何之舟一把拉开门,看见何水清裹挟着一派风雨冲了进来,她一身飞瀑四溅,却不管不顾,轰然跌坐在何之舟的床上。

何之舟如遭雷击,立在何水清面前,呆呆地望着她。

何水清突然笑道:“老何,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昂被抓了,监察局调查我了,公安局搜查我的小屋了,他们要追查李昂贪污的公款!”

何之舟却替水清生出解脱之感,好言劝道:“福祸相依,这反而还你了清白之身。”

何水清浑若不闻,又吼道:“何之舟,你跟我一起走吧,到天涯海角,到荒山野岭去流浪!何之舟,你跟不跟我?”

何之舟紧紧抱着她的脑袋,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她眼睛里读出水清疯狂的缘由。

何水清平静下来,晶莹的双眸弥满了暖意,轻声说道:“何之舟,我不是发疯,我早有此念。我好想好想做一只水晶鸟,在你面前无忧无虑地起舞!”

“我愿意和你一起做水晶鸟,彼此相伴到永远。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流浪?我们真的无法生存下去了吗?”

何水清从他臂弯中挣脱出来,狂笑道:“你留恋什么?副主任的位置?”

“我……我的心累了,没有……流浪的激情了!”

何水清平静地说:“何之舟,你看错了你接触到的每个人,已经心如枯井;我看穿了我接触到的每个人,但还心存幻想。李昂的结局我早有预料,但却欲罢不能。你的回答我猜的几乎一字不差,但还是幻想着自己会猜错。好了,我冷静了,走了!”

何水清夺门而出,何之舟冲出去送她,却见何水清的身影已被雨水淹没在黑暗中……

第二天一早,天晴了。

何之舟得到消息,何水清昨晚失足坠楼了,没抢救过来。

过了没多久,何之舟也突然失踪了。

又过了几年,人们发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年轻人,在黄河滩上痴痴地傻傻地徘徊,他常常呆呆地盯着一株小草,一只小鸟,一颗沙粒看上很久很久,有时还会露出孩子似的天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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