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他坐在门口,一倾一倾的打着瞌睡,像一颗枯掉的歪脖子树。天气很好,阳光却步在他黑色的帽尖,阴郁的面庞始终未见天日。村里人偶尔聊起他的时候,总少不了一种莫名的感慨。曾经活碌的大后生,怎么一度如此。这些当然也不过一时之兴,垂暮的老头,是死是活,无非旦夕之间,纵然溘然长逝,除了平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能有甚么。没人关注自然稀疏平常,孤零零的背影常常被定格在门框的间隙之间。

老来如此,这里一向如此。

活泼轻快,活灵活现,睿智能干,都曾是他的招牌。他的年轻轶事倒比他更招人待见,阳光明媚的午后,一直是令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个聋子,真的是灵精啊”h站起身,手指角落里的他,尖声开场,首先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H是地道的乡下妇人,不善言辞,讲起故事来却绘声绘色,极具乡土气息。

“那次,镇上放电影电影。我和他一路骑自行车往哪儿赶。那聋子哟,骑个车子都秀出花来了,一时调个头撩撩我,一时搞一侧骑,还老蹦跶。那聋子哦真tm。。”h说着便忍不住骂上几句

“这下就好了,撞人了!那聋子就摔哪里一动不动,怎么喊都不醒了,怎么喊都没反应了”为了表现出当时的慌张恐惧,h努力长大嘴巴,重复道出。

“后来围观的都过来凑热闹了,我怕啊。心想回去我老娘要弄死我啊。没办法我就坐那哇哇哭啊!”

众人不语,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期待着故事待续。

“然后,那个被撞的见人多了,倒也识趣,咽了哑巴亏,就拄着腿走了。”h突然又神色一转“你猜怎么着,等人一走,这个贼登时就醒了,说什么不倒下闹回去得惹大麻烦,家里又赔不起什么的。这个狗日的,当时真真儿给我吓死了”

众人一时都开始大笑热议起来,“真是人精啊,哈哈”。

只有h还在不住的数落,目光睥睨端坐一旁的他,“这个死聋子,硬是给我吓坏了。”

而他,除了在不时路过的穿堂风里,紧了紧裹在袖子里的双手,再无其他。听力的渐次衰退,让他对孤独的造诣更近一分,被晾在一旁,恍若一卷泛黄的野史残页。

他排行老三,老大老二都已先他而去,底下还有个弟弟,双双不过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且,耳朵一样不好使。他现在是家族的老大,当然,这是个笑话,对于他来说,年龄与疾病成正比,而与地位成反比。家里与家人食不同桌,寝不与妻同榻,无疑是被嫌弃的目标。

难怪村里人都说,老了死的越早越好咯,省的挨底下人眼色。

前两年老大还是患病住院的时候,他和老四常去探望。老大是个硬气的人,与子女相处不恰,在外奔波了一辈子,从没伸手拿过子女一分一豪,被验出癌症晚期的前一刻还守在门卫的岗上。病情众人瞒着,没给老大知晓。

老大说,“还活个五年就好了”。然后叙了些享受晚年味道的话。

两人只是点头附和着。他很快岔开话题,挑了个村里结婚的喜庆事。趁机向老四问道:

“你送礼没?”

“买米?”

“送礼!!”他加强语调。

“我不买米,过年买咯。”

周遭大笑,病房罕见充满鲜活的空气。

下一刻,老大却突然湿了眼眶,看着眼前这两个薄暮的弟弟,嘱咐起家里的一些大小事宜,颇有点托付后事的意味。两人登时红了眼珠,吸着鼻子,难以应和,三个头发银白的老头就这样哭成一片,说着含糊不清的后话。

老大死的那天,尚未封棺,席宴之间,他总会时不时往盖板与底架之间的缝隙瞅上一瞅。人们打趣他,

“三爷,还活个20年没得事吧”

“他笑笑。20天没问题。“

老大走后,他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沉重臃肿,板凳久坐难起。从那时起,有阳光的日子总会看到他坐在他老大的家门口打瞌睡,毫无睡意的时候就磕着烟杆,几回差点呛得没缓过气来,直翻白眼。

村里传说,这是他老大不让他抽烟掐他喉咙,其他地方也抽但总没见他这样。

他似乎没能听到,总是这样抽,谁也管不住,谁也懒得管。

岁杪回家,天色颇佳,阳光利落的铺满庭阶。他依旧端坐在这里,见我归来,戏谑的打趣我,

“胖哥回啦(胖子是我乳名)”。面态慈祥憨厚,分明稚气未脱。

他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少有的打听起我在外的读书生活。

我怕他听不见,几乎是喊出的对话,我说,“外边遍地是高楼,大房子,可没地儿晒太阳。晚上到处都亮堂得很,不需要月光明路,路上也都是车,。。。”

他会心的笑起来,不予置评,好像很欣慰的样子。说着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架上烟,正准备点起来。

“不怕爷爷掐你喉咙了?”我小声嘀咕。

他吸吸鼻子,眼眶竟有些湿润,一声太息,浓稠的烟雾很快淡却在暖洋洋的空气里。

见他不语,我继续自说自话,小声念叨。

“等我老了。我一定得装个聋子,想听便应,不想听就充耳不闻,应该会很不错的。”

他还是自顾自的低头吸烟,又是一阵薄雾,他端起头望向远方,舒开眉头,仿佛在说: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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